第97章在水一方(九)
伊澜只见过越逢桐一次,记得宣之所以一下离开她三个月,就是越逢桐亲自来客衣居请的。不过,就是不知总榭都发生了什么,她记得随时跟在宣身边的人一直是若烛若夜啊,怎么突然就变成他了呢。
一路上,偶尔会有普通弟子经过他们身边,对越逢桐行礼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起来。
“这些门派的使者这次是真有心,提前数日就将贺礼送了过来,这下就不怕那北原的项首领再拿这些无价之宝出气了。”
“项首领毕竟都来闹腾三年了,足够所有人吸取经验教训。只是今日倒是新奇,项首领来了居然都不进大门,更没放火,莫非是想通了?”
“他这几年做得是太过分了,每每都在阁主生辰之时捣乱,阁主若不是念着他是咱们夫人的结拜大哥,早让人打出去了。”
今日是宣的生辰,那便是十月十五。她记得他走的那段时间是春天,看来这里真的不是她所在的那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了。
原本老实了一会儿的兔子又蹦跶了起来,越逢桐停住,低头看她,不知为何觉得她这是在示意他停下来,想将那几个弟子的窃窃私语听完。
为了确认她的意思,越逢桐还特意折回去悄悄地跟在那几人身后,果然见兔子十分满意地又母鸡蹲了起来。
越逢桐再一次感到震惊:……这兔子居然还听得懂人话,甚至想吃关于阁主的瓜?
“夫人,说起夫人,小弟去年才来总榭,根本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样子,真是遗憾。”
“谁都想见见被阁主如此宠爱的夫人,但实际上许多在总榭待了数年的师兄们也不曾见过夫人的样貌。阁主曾经将夫人保护得极好,不是谁都能让看呢。”
“就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夫人,却偏偏遭人暗害,三年前就化成了灰烬。不知她能不能看见阁主对她的情意,默默守护着阁主啊。”
其中一个人这么一说,所有人就都心照不宣地住了口,赶忙跑远。越逢桐见状就停了下来,低头想看一看兔子的反应——没什么反应,即便是她心里真的有什么波动,面上也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凤凰榭的大门处走。
伊澜其实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就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她向来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觉得同宣曾经在一起过,而且自己被他爱过就足够了。可能存在的“世界”有那么多,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过心里的不舒服还是没有办法一时间就消下去的。就瞧这几天宣对她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能想象出他到底有多喜欢“伊澜”,到底有多想念已经逝去的她。
好叭,虽然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宣也不是她的宣,但还是会忍不住难受。
她真的无法想象失去她的他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漫长的余生还能否获得快乐。如果她这一次做兔子的时间能长一些,多陪陪这个世界里孤单的他也是挺好的。
毕竟在她的世界里,他们十分幸福啊,她又如何忍心看着另一个他不幸。
等一人一兔赶到大门口,独身前来的项祭已经在嚷嚷了。而得知他又过来闹事,前去的也不只有宣一个,天地风水四使以及若烛若夜,还有几个看着面生的高职都在。
越逢桐再靠近一些,将自己隐在附近的一棵树后,确保兔子能够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项祭的嗓门一向大,更刻意放大声音,震得兔耳朵都激灵了一下。
“怎么,还一个个地都来了,想怎样?集体围攻我?”
“项首领,既然今天你肯主动露面,有些事我就在这里跟你挑明了。”不知为何先站出来的竟是卜淙淙,还推开了她身旁的男人环着她肩膀的手,“当初火葬伊澜的决定是我做的,更是我亲自动手烧了她的尸身。宣阻止过,可他那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如果一直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就干脆冲我来,他不曾做错过什么。”
“我不想知道这个,也不想从你们任何人口中听到他对伊澜怎么怎么好。”项祭看了卜淙淙一眼,就再次将视线放到宣身上,“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爱伊澜,当初娶她并不是因为她的蛊人身份,并不是想利用她,而是实实在在地对她真心实意。”
……蛊人?蛊人是什么?
“蛊人是什么,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吗?”
不知为何,她刚刚发出疑问,就再也听不见项祭他们的说话声,脑海中只被另一种——或者说一片声音占据。
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这个词陌生得很,你们又是谁?
那些声音笑得惊天动地,边笑还边说:“真是有意思,你当初狠心将我们抛弃就是为变成一个正常人投到那个男人的怀中,如今竟全然忘记了那些痛苦的时日了么。
“你是个蛊人啊,以蛊虫来养的人,勉强才能被称为‘人’。若不是因为遇上了你这个蛊人,他这一生会过得如此波折?他会失去神智,变成现在的样子吗?”
伊澜大概确认了它们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宣,也猜到宣当初可能会因为她的死受刺激,可她这几日见到的宣都是正常的,除了性格变得冷淡些,根本没有疯癫的样子,什么叫作“失去神智”?
见她还是在疑惑,那些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也罢,或许再痛一次,便能完全想起来了。”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有无数的虫子爬上了她的身体,不由分说开始啃咬撕扯她的皮肉。她瞪大了眼睛,疼却喊不出声。视野也逐渐被黑压压的虫子填满时,它们钻进了她的身体,开始对她的骨血和内脏进行更疯狂的进攻。
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疼痛——从未,吗?
虫子在钻进她的身体后就开始慢慢折磨她,每一口都啃咬得很细小,一时半会儿啃不尽她的整副躯体,只是在延缓她的疼痛。
直到肉体已经毫无知觉,她发现灵魂深处闪过了数段从未有过的记忆。
一个刚生下来不到百日的婴儿被带到了碧落宫总殿,直接丢进了一片满是虫子的池子里,并在那里生活了八年,与别的也在这座池子中生存过的人一样,被称为“蛊人”。
一个一直看守着他们数年的女人教她说话,教她识物,最后让人将她带了出去。
逃出生天后,她随首领加入了浮沉,稳定了身体里的内力,数年后又被派遣到了南海。
她在南海好好地当着副首领,某次救人的时候力量失控,跑到了灵湶交界的朝月海上,闯入了重霄阁的禁地望夕林。
她在那里,被对她钟情一生的男人所救,之后被他带回了凤凰榭。
在总榭没住多少日子,宣就带着她去了归元谷。他想她变回一个正常人,然后永远陪着他,她也是如此想的,所以用尽全部力量抵抗住了蛊虫与生命分离时带来的疼痛,成功地渡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她就快好了,就快将身体里剩下的蛊虫全部清除出去,只是天不遂人愿,她又被为魔教所控制的易大侠吸去了所剩不多的生命,死在了归元谷。
记忆就到她死去之时,此时此刻仍旧回荡在灵魂里的,是她死前用破碎不堪的声音喃喃出的一声声“宣”。
想起这一切时,身体被蛊虫啃噬的痛感也消失了。
所以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伊澜”的记忆?可为什么,她只是将这些记忆快速在脑海过了一遍,就像是曾亲身经历过一样?
爱也好,痛也好,难过也好,遗憾也好。
那都只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伊澜的,不是属于她的啊。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她命途多舛,终是没有得到与宣相伴到老的资格,可怜的只是“她”而已,不是她,不是她。
可这般想时,那种痛感又再次由心而起,似乎又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她只能拼命地睁开眼睛向前看去。
——那应该是“她”死后的事。她的生命完全消失后,肉体被及时地冻住,因此才没有被剩下的蛊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