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在水一方（十）
宣是十六日丑时出发的，大约就是不想惊动任何人，才选择了四更天的时候。他临行之前，伊澜执着地扒拉在他手上，对着他的手掌各处来回舔，比给自己洗澡还要认真。他知道她这是感应到他即将要出远门了，也想跟着去，但丝毫不为所动，边走边托着她，待另一只手触到那匹名为“衔音”的马的缰绳时，就将她甩了下去。
伊澜又落到了越逢桐手上，立时不甘地想再跳出去，结果毫无疑问地又被一双大手关在黑暗中。直到宣牵着马出凤凰榭的大门，再策马而去，才被允许远远地望一望他的背影。
呜，望个球球，这么黑，那么大一个月亮都照不清楚。
不过宣此次离开，就只有越逢桐一个人送——怕是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大概从前每次离开都是如此罢。他到底是想去什么秘密的地方，还必须瞒着所有人？
自白日将她那番颇通人性的举动看在眼里后，越逢桐就觉得她真的能听懂人话。眼见着她对阁主如此依依不舍，便低声同她解释说：“阁主此番是要到西蜀的归元谷去，每月十六日丑时，都会按时前往。”
归元谷……不就是她被火葬的地方吗，宣莫不是要去祭奠她？可有必要每个月都去一次吗。
“但因为行程对内对外都是保密的，所以即便是凤凰榭，也只有我一人才知晓。”直到看不见宣的背影后，越逢桐转了身，边抚摸她的背边走回去，“从灵州到崖州有六百余里的路要走，衔音日行一百五十里已是极限，可若要保证它必须在五日之内恢复，就只能行八十里。
“不过从湘南道直行前往西蜀道，会经过无数重霄阁和归元谷的茶馆、客馆，一路上都有不少人接应，不眠不休，及时换马，倒是可以保证四日便至痴蟾谷。
“阁主会在那里陪夫人两日，两日后再赶回，十日的时间便能结束这一趟行程。”
当年宣在归元谷照顾她时，似乎将“不眠不休”练成了一种本事。可这至于么，既然她已是重霄阁的人，又何必放在归元谷祭奠。
“至于这十日，便对总榭内部说他是要闭关练功，每月都是如此，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时限，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宣怎么这样啊，不是都已经忘了她么，那就只记得她是他的妻子，是揭开除魔序幕的关键一员就好了。既都已经忘了她，也再看不见她的尸身，又何必要耗费这么多时日，只为去她离世的地方陪“她”。
“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前去，便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尤其是七星教遍布中原的暗探。”越逢桐继续道，“如果被他们发现夫人还在归元谷，那阁主这三年来的掩饰和被浮沉南海的误解与责难，就都白做和白受了。”
嗯？“还在”是个什么意思？她不是已经化成灰了么，就是骨灰被埋在归元谷，魔教的人发现了也没什么事罢。
“好了，你知道这么多也没什么用。”越逢桐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一只兔子而已，就乖乖吃饭睡觉，老实待着，等十日后阁主回来，你便又能见到他了。”
“……”
哼，想得美。
于是为了表达对宣的思念和一只兔留在凤凰榭的无助，伊澜闹了脾气，开始不吃不喝不搭理任何人，连摸都不让摸一下。
负责养她的下人们都急得跳脚，越逢桐更是愁得厉害——死兔子，仗着有阁主宠，就开始作天作地。他们这一群大活人若是只因为一只动物挨了阁主的罚，可是太亏了。
“大人，您不知道，其实兔子的脾气是很大的，如果跟人不亲，不愿意被养，活活气死的都有。”其中一人快哭了，“前几日我们饲养兔大人的时候阁主都在场，兔大人必然是对阁主十分依恋，才挨不住阁主闭关修炼不见她的日子。这都已经两日不吃不喝了，而且她还这么小，若一直如此，根本撑不到阁主出关的时候啊。”
听着喂她的人几乎哭着说出这样的话，伊澜也是十分于心不忍。人家这些日子待她一直尽心尽力的，她这么不知好歹实在是缺德。况且她就算不吃不喝地思念宣，越逢桐还能带着她去归元谷寻他么？完全没必要。
不过她现在这副样子，其实不用吃饭喝水也无妨，这几日之所以一直在吃，只是为了让宣高兴而已。如今他不在，她自然没必要再吃，吃完还得拉，光天化日之下太羞耻了。
越逢桐皱着眉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想了想问：“她病了没有？”
“身体各处都暂时没有出现什么病症，大约是健康的。”
越逢桐不禁冷笑：“既然不吃也不会病，更不会饿死，你们就都不用管她了。若是她还想活着见到阁主回来，饿了渴了自然会去吃草喝水，不然，便自己等死罢。”
你这家伙！一定是在报我三年前当着你姐姐的面抽你一顿鞭子的仇！
这么一想，她都已经死了三年了。这三年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易大侠如何了，越姐姐又如何了，魔教又被打压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只看凤凰榭众人的状态，现在的江湖就应该还算平静。
可还是不对啊，宣到底为什么非要每月一次地去归元谷祭奠她，若是换成三年前的他也就罢了，可如今他都将她忘了。
……怎么还是不对，如果宣真的将她忘了，又为何还会在意一只长得像她的兔子？
越逢桐带着所有人离开了，说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她就在宣的房间疑惑得跳脚，最后思虑了一下，干脆在心底嚷嚷：“喂，你们这群该死的虫子，出来见我！”
“……”那些声音片刻后才甚是无奈地出现，“你这是变成兔子，智商也同兔子差不多了么。当初还要死要活地想赶我们走，现在又犯什么贱？”
“你们咬我罢！”她大声喊，“咬了我，就要让我去见宣，我要看看他去归元谷到底是要干什么。”
虫子们本不想搭理她，最后被骂得实在忍不了，才干脆施了法，将她的灵魂带去西蜀之地。
她其实很纳闷儿，也很不平，这群虫子“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怎么还变成神仙了？老天真是有眼无珠，不晓得它们是该去地狱受罪的。
不知多久过去，再睁开眼时，伊澜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人形，只不过是透明的，时时提醒着她现在不过是个灵魂，做不得什么，更改变不得什么
三年过去，归元谷的孟葛院并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或许已经物是人非了。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一路往孟葛院最安静偏僻的一处走，她瞧着那里十分眼熟，应就是三年前她和宣住过的客院。
……也是她死去的地方。
伊澜停在了原地，不知为何不太敢上前去。那间客房里有着不止一个人的气息，有她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是谁住在那里呢，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正在她晃神之时，有一个女子从后面穿过了她的魂体，径直朝那间客房走去。屋里的人许是武功不错的，听见外头有动静便打开了门。
是一个看着面相就觉得应是为极稳重的少女，她却不曾见过。少女见有人来了，忙迎上前来看了看那女子的穿着，而后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行了个礼：“不知这位姑娘是？”
“乐正丹沚。”背对着她的那个女子淡淡开口，“我来看一看伊澜。”
丹沚？那竟是丹沚？
伊澜惊喜地跑上前，对着丹沚的侧脸看了又看，而后开始酸。
三年了，又变漂亮了，而且更成熟了，真好看呜呜呜真好看。不过看这发髻的样式，似乎是已经嫁人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她还是在为宣和丹沚未成的那段婚姻感到可惜。
“原来是丹沚姑娘，在下凤凰榭折玉，奉阁主之命在此照顾夫人。”
“我知道。”丹沚轻轻点头，“宣阁主可在？”
折玉微微笑道：“阁主应是明日才到，姑娘难得来看一看我们夫人，不如先进屋罢。”
她们二人进了屋又将门合上后，伊澜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