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在水一方（七）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对她有脾气，必须忍住，忍住。宣忍了忍，因为怕将汤碗捏碎，就干脆放到了桌上，离开座椅坐到床沿去，朝她那具来回翻滚的身体伸出了手。
不想只是指尖刚一接触到她，她就立刻像被针扎了一下似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蜷起身子缩到床角，瞪着大眼珠子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宣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已经伸出去的手就停在空中，一时不知所措。
无论他是什么时候碰她，甚至是突然抱住她，她都不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不过她是兔子体质，的确容易被吓到，但即便偶尔因他受惊，也会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他异常委屈的脸就开始亲，又抱抱又哄哄地说是她错了。
从未曾像现在这样，都已经过去了半刻钟，她还是抱着被子缩在墙角，眼睛的确是在看着他，却不知为何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受了伤，还是蜷在那里不为所动。
宣轻轻咬起牙根，将手放下，面色愈加不悦地盯着她。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他的情绪已然变得越来越不好，却是什么都不做，不上来抱着他哄，更不说是自己的错。
他能看出她的眼神是犹豫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来——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他是哪里做得不好了吗，还是现在的眼神太过可怕，她为什么畏惧着与他的接触，为什么不再想抱他？
“我……宣，其实我……对不起。”良久之后她才开了口，却是将头低了下去，连看都不再看他，“我可能是病得有些糊涂了，你不要在意，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从未这样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像是将他当成了陌生人一般。
宣觉得心脏一直在抽痛，只能不停地默念“她还病着，不能跟她一般计较”来安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起了身，微微偏头对她道：“汤冷了，我去让人再给你熬一碗。”
伊澜点头之前他就走出了房间，她再抬头时，只能看见向她走来的二六。
太奇怪了，方才几乎是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抗拒着与宣接触，如今二六一走近，她却又像是恢复了，抱着被子从床角一点一点地往床沿处蹭。
蹭过去后，伊澜俯身摸了摸二六特意凑过来给她摸的脑袋，叹着气说：“二六，娘惹你耶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呀。”
二六能察觉到她的不对，依然没笑，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那天离开望夕林之后就特别奇怪，每次看见他的脸都十分难受，更别说被他碰一下了。”伊澜皱起眉，咬了咬唇说，“他现在一走，我就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你说我这是什么病——我厌弃他了吗？不可能啊，我明明最爱他了。
“我那么爱他，如今却伤了他。我也不知道一看见他就难受是不是什么心理作用，可我不该有这样的心理作用啊，他那么好，我怎么会不想见他。”
说着说着她就想哭，“呜呜呜”起来时二六就慌了，因为不被允许上床，只能用力抬起前肢去够她。够不到，又很快四脚着地，只能跟着她一起“呜呜”。
她一边半真半假地哭，一边再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二六。
这是她养了三年的狗，她自然清楚它身上的每个细节，这副模样也早已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不用看都能画出来。只是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和二六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很久很久之前，她就记住了它的样子，而不是在这三年里。
甚至这三年的时间，它都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摸着二六的脑袋，伊澜几乎能确定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不少偏差。
她不仅不记得二六当初到底是怎么来到她和宣身边的，更连她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甚至于如何加入了浮沉还当了南海的副首领的，统统没有印象。
还有宣，他们之间的经历就只有那么一点，真的只有那么一点吗？
放开二六的脑袋，伊澜抬手将眼泪抹去，微微用力揉按颞颥部位。越往深处想她的头就越疼，那天是吸入了不少瘴气没错，但现在的她应该什么事也没有，甚至对自己这个人以及周围的人都越来越清晰了。
清晰，又很是模糊。知道自己一定失去了部分记忆，却不知失去的那些是什么。
溘然，伊澜又想起将她带出望夕林的那天宣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只要她愿意，他们可以永远待在这里过最平静安稳的生活。那时的她身心都是极为不安的，便想也不想，抽着鼻子答应了他。
可现在，不知为什么。
她——不想了。
虽然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时伊澜却觉得没什么不对，即便有在自我怀疑这是病糊涂了，也不觉得她想要逃离这样的生活，想要从宣身边逃走有什么不对。
只是她对宣的感情还是在的，她绝对不会否认现在的她依然爱着他，甚至爱到了灵魂深处，想生生世世都与他纠缠、永不分离。
可她现在却想逃开，不知具体是为什么，就是想逃。
伊澜咬着唇，再次看向二六漆黑的眼珠，并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她的脸没错，可那身装束却不是她现在的样子，甚至那脸上还有不少条纹状的紫色印记，一眼看去只觉恐怖。
她虽然被吓到了，却没有后退，反而更往前挪了挪，更用力地捧起二六的脑袋，认真地看着它眼中那个不知何时存在过的自己。
好可怕，但又无比熟悉；很嫌弃，却又拼命想走近。
她努力地看着，想要想起这样的自己究竟曾在什么时候出现过，想要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二六的双眼像是能催眠，渐渐地，伊澜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即便仍在执着地盯着它眼中的那个幻影，执着地想着或许已经丧失的记忆，却还是倒在了床上。
她倒下后，二六低头舔了舔她搭在床边的手，最后卧下来守在她身边，先是打了个哈欠，而后便咧开嘴，伸出舌头来笑，尾巴也摇了起来。
……
伊澜再恢复意识时，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正丝毫不感到奇怪地告诉她一个现实：“你变成了一只兔子。”
印象里，她的确是抽了抽嘴角，可不知怎地，现实却是这个嘴角没抽起来，而且她的整具身体不仅矮了好多，还是四脚着地。
“？”
很快，她还不受意识控制地转头给自己舔毛，并看到了自己白花花的身体，和小小的尾巴——亲娘啊，宣总说她像兔子，怎么今天还真的就变成这么个小家伙了。
不知道是在哪里蹭脏了身体，她执着地用四只爪爪给自己洗了一刻钟的身体，又洗完脸和耳朵，才抬起头观察周围。
只是明明变成了兔子，眼中所见还是跟作为人类时差不多，正常的颜色，正常的形状，只是因为自己变小了，所以视角变化了些。
她记得之前自己看着看着二六就睡了，现在莫非是在梦中？
说来，这个地方的楼阁和花草都很熟悉，仿佛之前就在这里待过、住过。
而不仅眼睛看到的一事一物是正常的，听在耳中的声音也十分自然，只是她如今借着一只兔子的身体没有办法说人话。
感觉有人要来了，她一跳一跳地将自己隐在草丛里，听着来人的谈话声，并透过草叶之间的缝隙偷偷观察。
是两个搬着箱子的男人，杂役装扮，正几步一停、有些艰难地走着。
“真的，也不知道那些门派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阁主喜欢兔子，好家伙，今年是不再送美女进来了，全改送兔子了，还一箱一箱地用车运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