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与子偕臧（十二）
宣其实是好心，同时也是为了将她的注意从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上转移开，然话一出口却是又后悔起来。昨天才知道湶州这地方的州衙不靠谱，而且是和人贩子勾结，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送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果然伊澜没有再纠结方才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拽过来的怪事，听他这么说，竟稍稍惊讶了一下，才垂下眸道：“州衙不管用。”
……确实如此，但接下去他就不知该怎么说了。
看着怀里还懵懂着，似乎不知自己已经被至亲抛弃的阿黛，伊澜用适当的力度按住了她耳后的安眠穴。小孩子抵抗力本就低，很快就晃着脑袋失去了意识。
伊澜一边摇着她一边说：“湶州的人牙子团伙张扬，官府不顶用，下属县城也都知晓。一些养不起孩子的人家，都会选择赶个远路将孩子丢在这里，一来孩子可以很快被人牙子发现，二来即便官府有心立案查探，也只会在州附近查询，很少涉及县城地区，就不容易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
宣微微愣住，一时竟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何况就算是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用呢。”伊澜看着阿黛稚气的睡脸，不免笑得苦涩，“他们当初将她抛弃，就不会再盼着寻回她，至少不是在她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硬塞过去，也只是将孩子辗转到了另一个地狱。”
吸了吸鼻子，她抬头看向一边，一双瞳眸却是有些失神。
大母，姐姐，弟弟。这孩子因何被抛弃，显而易见。
“是他们亲手抛弃的她。”她垂眸，声音微凉，“就没有资格继续掌控她的人生。”
长长地舒了口气，伊澜换了个抱孩子的姿势，转身打算走。
宣眨眨眼睛，及时叫住她：“那你是要将她带去浮沉培养成杀手？”
伊澜停在原地，转头诧异地望向他：“你这不是知道我是谁么，既看中了我，还能不清楚我是个单身？抑或是你根本不在乎这些，觉得人妻也无需顾忌，照样可以追娶？”
宣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险些错乱了放飞在体外的内力。
见他顿时慌得不知所措，伊澜目的达成，于是刷地飞走。
……
伊澜并没有带女孩儿回南海，而是就近找了家客馆，订了间房，将她好好地放在床上，又找了些吃食和水，才将有助于苏醒的香料放置在她鼻下，等待她醒来。
阿黛苏醒后，伊澜先给她喂了水，又端起粥小心地吹着热气，柔声问她道：“告诉姐姐，你多大了。”
阿黛眨了眨眼睛，就着她的手喝了粥，舔了舔唇说：“四岁半了。”
伊澜一时不再说话，喂她喝了半碗粥，又将剩下的给她，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蓦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婉转，只得直说：“阿黛，你阿耶阿娘并不是在同你玩躲猫猫，他们只是不想再养你，才寻个借口将你丢在了巷子里。”
阿黛将粥喝个净光后，就捧着碗，也不抬头看她：“……嗯，他们先前确实说过，不想再养阿黛了。”
伊澜很是震惊，这么小的孩子在听说父母抛下她之后竟不哭不闹，还如此冷静，是否是在家中之时，就已然习惯了双亲的冷漠？
“大母说阿黛是废物，什么也干不了，还要吃饭，别家的婶婶也不要阿黛，阿耶阿娘只能带阿黛出来躲猫猫了。”小女孩儿呼了口气，将碗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而后抬起头看向伊澜，咧了个笑容，“谢谢姐姐，给阿黛饭吃。”
伊澜也不由笑了，鼻子亦酸了起来。
又喂她喝了半碗粥，伊澜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阿黛，眼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回你原来的家，不能再与你的亲人一起生活了，明白么？”
阿黛皱了皱脸，骤然离开已相处了四年之久的亲人，即便他们对她不好，那样一个家也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她没有立刻说，沉默了许久才点了头。
伊澜捧住她的小脸，让她的眼睛直视自己，又道：“现在，姐姐只能把你送到两个地方。第一个叫作病坊，里面有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地方，你去了那里，就能有饭菜吃，有床榻睡觉，却不一定能吃饱睡好。若一直无人将你领养，等长大一些后，你可以在那里学习一些技能，通过这些技能赚钱养活自己，也算是自由之身，和无忧无虑的生活。”
阿黛应该听懂了一些，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只是湶州没有病坊，如果你想去那里，姐姐会把你送到隔壁的灵州，一个比这里更安全可靠的地方。”伊澜接着道，“而第二个地方，可以让你吃饱穿暖，可以让你读书写字，甚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那里你要学习武功，学武就代表着要吃更多的苦，而且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够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而是要为别人做事，直到能够独当一面。”
阿黛微微睁大了眼睛，开口道：“学……武功，阿黛是不是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伊澜轻叹道：“是，阿黛如果学得好，就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所有阿黛想保护的人。”
“还可以读书。”她又确认道，“阿黛想读书。”
伊澜看了看她，兀地揽过她的身子将她抱在怀里：“那阿黛，便是选择第二个去处了吗？”
女孩儿没有多犹豫，在伊澜怀中点头道：“阿黛不怕吃苦，也不怕没有自由。但阿黛想像姐姐一样可以飞，像姐姐抱着阿黛一样，多久以后，也这样抱着那些和阿黛一样躲猫猫迷路的人。”
……
伊澜要带阿黛去的就是浮沉的培训基地，所有顾氏本家的杀手在被分入总部和四个分部之前，都会在那里进行简单的无实战训练。在基地训练的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最小的还不满一岁，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父母抛弃，抑或是被人牙子拐卖辗转到这里来的。
基地由顾家人掌管，共有五个，条件比之病坊已是极好，可以给孩子们十分富足的生活，但训练难度亦不低，年满三岁的孩子就必须开始进入正式的培训。
南海的孩子们大多是从这些培训基地里出来的，一个个的虽不是特别成熟，但至少没有长歪，能够看出从前的生活还是过得相当美满。只要承受得住，坚持得下去，再加上不弱的天赋，未来一定是相当可期。
何况像阿黛这般，年岁尚幼却颇为懂事成熟的孩子，或许日后都不一定被培养成杀手，而是向其他方向发展。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难受，伊澜又抱了她许久，才带着她回了南海。
先去南海落脚，再寻个时间出发去基地，将她送过去。
她抱着孩子已经快飞到了南海，却在通往山庄的那条必经之路——也就是昨日她等麻烦等了一夜的地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帷帽男。
伊澜一个激灵，丧气地飘到地上去，距离他有一段路，只看着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隐匿在方才那个客馆中，只比伊澜早一会儿到此处的宣正负着手静静看着对面，视线在那个小女孩儿毫无畏惧的脸上放了放，最后看向兔子一双惊魂不定的眼睛。
……还是想抱。
……还是抱不了。
他叹了口气，朝伊澜走了过去。而伊澜单方面地觉得他可能就是脑子有点问题但没有恶意，此时此刻没必要再跑，就抿着唇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他步履轻快，帷帽的绢纱与衣袍一同被风拂向一个方向，周身的气息竟比她更“缥缈若仙子”。只是不知又玩了什么花样，短短的一段路竟被他走出了恍若三秋的感觉。
宣已经走到身前时，伊澜也没有再怕了，甚至有些好奇他接下来的举动。
垂眸看着她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眼角处如血的红梅，覆面白纱之下若隐若现的唇鼻，宣微微俯身，低首到她耳边，一改之前变换过的声音，此时此刻用上了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