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与子偕臧（十）
记得几个月前初到明州紫燕榭的那晚，宣也做了个梦，梦中出现了一个十分令人讨厌的声音。那声音消失后，他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也随之改变，直到最后亲眼见证了所爱之人的覆灭。
故而这一次，那声音再出现时，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出将这个世界打碎的力量，只可惜梦境完全被他人支配，他除了听音和回话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我那日细想了想，如果上天并没有给你如此完美的身份，皮相，甚至是天赋和能力，你与伊澜的这一段情，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你什么意思？”
“重霄阁主的身份，天赋异禀的实力，九霄七日华的神功。……缺一不可。”
“……？”
“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宣家与乐正家并没有这么深挚的关系，你也并未练成九霄七日华的全式，伊澜，还能活吗——或者说，你还会愿意救她吗？”
如果不是重霄阁的继承人，不会有那么多人肯待在他身边为他效忠；如果没有与乐正氏一族的数代姻亲关系，归元谷不会如此倾力相助；如果不曾突破九霄七日华第十式，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不会在几年后与伊澜相遇，更不必说爱上她和拯救她。
如果上天不曾令他如此完美……
宣缓缓弯唇：“可笑，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那声音似乎有要说话的意思，却突然顿住了。
“不是重霄阁主，不曾练成九霄之功，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他低着头沉声说，“现实是我拥有一切，自己的，家族的，门派的，一切可以拯救伊澜的条件，我都有，也只有我才有。”
微微停顿，他又抬起头望进虚空。
“所以伊澜，只能属于宣。”他说，眸中渐渐亮起黑暗中的唯一一片光亮，“她只能是我的，属于任何人的她，都不再是她。
“溥天之下，能够牵着她的手与她长命百岁的，只我一人。”
……
醒来时，双眼的痛感缓和了不少，紧绷数日的大脑也终于因这一场沉寐而放松了许多。
宣试着睁开眼睛，手掌撑着额头慢慢起身。
候在屋内的习若夜立刻走上前，声音很是欣喜：“阁主，您醒啦。”
意识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将身体里的内力放出大半来环在周围，而后才发现伊澜并没有在身边，他于是瞬间清醒。
看了看床铺，自己还躺在原来的位置，盖着寝衣，原本该在里侧的伊澜却是不见了。
这兔子，说好会唤醒他。
宣默叹了口气，清醒了下脑子后看向习若夜：“我睡了多久。”
“不久，十个时辰而已，还不到一整日。”习若夜道，见他将双腿放下来，便连忙跪上前帮他穿靴子，“阁主许久未好好睡过一觉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休整一下。”
宣蹙眉，抬腿将他踢开：“不用你。”
习若夜立马起身：“呃，属下是怕您刚睡醒，头还晕着，看不清东西。”于是转去一边帮他拿外衣。
十个时辰，那现在该是酉时了。宣穿好鞋下了床，刚起身时竟有些站不稳，好在及时被习若夜扶住。
宣微微停了停，松开习若夜的手，看着他递过来的衣服不语。
习若夜本是低着头，但见他迟迟不动手，就抬了眸，顿时被吓到：“阁主，是夫人说的不让扰了您休息的，属下等也忤逆不了夫人啊。”
又紧接着补充：“今天一天都是半夏姐在陪着夫人，方才若烛还传话来说夫人睡得好好的，您不用着急。”
宣还是没动，习若夜又抿着唇仔细想了想，溘然灵机一动，忙抬起头说：“今晨是夫人先唤的半夏姐进屋，夫人的衣服是半夏姐帮忙换的，也是半夏姐抱着夫人去的药房，一路上都不曾假手过他人。”
交代完这个，宣才拿过衣服，习若夜也松了口气。
“阁主，您睡了一天了，还是先吃些东西再去看夫人罢。”
宣下意识地想说“不用”，脑海中却又闪过昨夜伊澜那张快哭出花儿来的脸，只得停下脚步，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宣打开了药房的门，就见伊澜正如前两日那般躺在药水中昏睡着，落半夏则坐在原本他坐的那张椅子上，楚江离和丹沚也在。
见他出现，落半夏立刻站了起来，一改往日这也好奇那也想问的态度，行过礼便出了门。
门合上后，那边丹沚还坐在原处手握一卷书翻看，楚江离则起身与他寒暄了两句，他才又坐回那张椅子上。
“伊澜，我现在很好。”即便她现在毫无意识，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想说，“是吃过了，也睡好了，才来陪你的。”
不是让她安心，反而是让自己静心。
只是视线从她脸上下移，宣才发现今日药汤的颜色不大对。他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也不知是药材的变化导致了药水颜色的改变，还是又起了特殊的药效，一时有些惊讶，于是转头问：“这药……”
“药材的问题。”丹沚当即道，并没有看过去，“蛊虫不死，这水不会变色，她身上的蛊印也褪不去。”
宣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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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也没用，除非先将她的意识与这副身体里成千上万的蛊虫分离，杀死它们是不可能的。如今她之所以会昏睡，是因为这药还处于对她意识的探究阶段，成功探入之时，便是与那些恶虫分离之时，也是消灭它们的时候。”丹沚翻了个页，淡淡道。
意识？宣顰起眉：“之前不是说需将蛊虫与伊澜的精血分离么，怎么又变成了意识？”
意识，那是多虚无的东西，何况人的意识又如何能与蛊虫交缠。
甫一说完，他却又想起了刚到归元谷的那一日，楚江离和丹沚她们说的话。
什么痛苦会侵蚀意识，灵魂，什么释放最原始的自我，什么骨肉至亲前世今生……？他当时听清楚了，却只觉得匪夷所思，并未完全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难道世上真的有如此玄幻之事？
楚江离没有看他，只是偏过头，捏起茶盖轻轻刮着茶盏边沿：“其实都是一回事。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陷入自我怀疑——此时此身所受之苦究竟值不值得。若信念压制住了痛苦，也就能战胜痛苦，若无法压制，则只能被死亡吞噬。
“将蛊虫与体内精血分离，好比女子分娩，是将一条完整的生命与自己剥离。伊澜的情况，便是将成千上万条生命与自己的血肉剥离，所受的痛苦自然也是几千几万倍的。虽然这样说是对她的亵渎，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蛊虫便是她骨血的一部分，生生剥去后，直冲灵魂的痛，足以动摇原本坚定的意识，和想要活下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