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我是猫》(3)
三三花小姐已逝,黑子也不搭理我,爷不免生出几分寂寞之感。所幸人类中得逢知己,倒并不觉得怎样烦闷无聊。
前些日子有人寄了书信给主人,索要爷的玉照。近日又有人特意将爷作为收件人,寄来了冈山的名产——黍子面团子。随着日益受到人类的怜爱,爷已渐渐忘却了自己是只猫。较之猫类,不知何时开始,爷在心理上更亲近人类了。本想纠集猫族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近来这念头早已点滴不剩了。不仅如此,爷甚至常以为自己也是人类世界的一分子,进化得前途无量。
爷这等情形未必就是蔑视同胞,实乃大势所趋,只不过是在性情相投之地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若将这一切指责为变节、轻薄或背叛,那爷的罪过可就大了。倒是那等玩弄语言、诋毁谩骂他人之人,才多半是些不懂变通心胸狭隘之徒。
既已脱了猫的习性,就不该再满脑子净想着三花小姐和黑子这些心中的负累。爷想以与人类同等的气度去评论它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非不可行。可主人却仍把爷这等有见识的猫当作那些生着猫毛的普通猫看待,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黍子面团子当成他自己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实在令人懊恼。看样子,照片也还没给爷拍,自然也还没寄出去。在这一点上,爷虽确有不满,但主人有主人的立场,爷有爷的想法,相互间的见解自然不同,那也是无可奈何的。爷处处以人自居,便再无与猫交往的举动,关于它们的事儿也就再难诉诸笔墨了。只得暂且将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
今儿是个天气极好的星期天,主人慢悠悠踱步出了书房,将笔墨纸砚摆放在爷身边,接着就往旁边一趴,口中念念有词,这古怪的腔调大约就是为了撰写文章草稿的序章而发吧。爷定睛观瞧,不过片刻工夫,主人已浓墨重笔写下了“香一炷”(1)三个字。欸!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呢?竟能写出“香一炷”三个字,这于主人而言未免过于风雅了吧?爷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又将“香一炷”三个字撂在一旁,另起一行,笔走龙蛇挥毫写道:“方才一直想写篇天然居士(2)的故事。”就写了这么点儿东西,突然便停笔不动了。主人执笔歪着头,看来是没想出什么好点子,便吮了吮笔尖,嘴唇被染得一片乌黑。这次便在句尾画了个小圆圈,圈里点了两点当眼睛,正中画了个鼻孔大张的鼻子,又笔直地横画了个一字当嘴。这么一来,这东西既非文章,亦算不得俳句,连主人自己看着都唾弃,便慌忙涂抹掉了。主人又另起一行。据他想来,只要另起一行大约就能写出诗、赞、语、录什么的了吧,只是他的思考似乎是漫无目的的。片刻后,文言夹杂着白话,他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出了:“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总算写出了篇乱七八糟的文章。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大声诵读,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连叫“有趣”,却又说“‘流鼻涕’这词儿有点儿苛刻,去掉吧”。便只在这个词上画了一道。画一道本已足够,他却又画了第二道、第三道,画出了漂亮的平行线,越界侵入了另一行,直到画出了第八道平行线,后续的句子还是没想出来,这下干脆扔了笔,捻起胡须来。文章好像能从胡须里捻出来给人看一般,他上上下下地猛捻着胡须。
正在此时,女主人从餐室走出来,一屁股紧贴着主人的鼻尖儿坐下,道:“我说,老公!”
“什么事?”主人发出在水中敲铜锣般的声音。
这回答看来不中女主人的意,她便又重复道:“我说,老公呀!”
“干什么呀?”主人这回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了鼻孔里,使劲儿拔掉了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儿不够用……”
“不够用?不应该呀!医生的医药费已经付过了,书店的费用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这个月肯定有盈余才对。”主人一边说着话,仿佛观赏天下奇观般,专注地欣赏起那根拔掉的鼻毛来。
“就算是那样,可您不吃米饭,要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共吃了几盒果酱?”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我记得没吃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还要吃呢。”
“甭管怎么吃,也不过是五六元钱罢了。”主人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神情,将拔下的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移植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肉,那鼻毛根根如针般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地吹了口气。但由于鼻肉的黏着力太强,那鼻毛竟纹丝未动。“真够顽固的呀!”主人又拼命地吹起气来。
“不光是果酱,还有好多必须要买的东西呢!”女主人满脸怒意,气鼓鼓道。
“可能吧。”主人又把手指伸进鼻孔中拔起鼻毛来。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纷呈中竟掺杂着一根纯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用指尖拈着鼻毛伸到女主人面前。
“哎呀,恶心死了!”女主人皱着眉,把主人的手打回去。
“你就看一下嘛,我这鼻毛中的白发。”主人万分激动道。
这下连肃然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边笑边回了餐室,似乎对谈经济问题死了心。主人又着手研究起“天然居士”来。
主人用鼻毛驱离了女主人,暂且安下心来。他面对稿纸拔着鼻毛,干着急却迟迟不能动笔。
“‘吃烤芋’也是蛇足,割爱吧!”下一刻便把这一句抹去了。“‘香一炷’?太突兀了,弃之!”他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墨诛笔伐。所余者仅一句:“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间、读《论语》之人士也。”主人又觉得这样似乎过于简单了,“唉,真是麻烦!文章便不作了,只作一篇铭文吧。”言罢,他挥笔在稿纸上划拉了一通叉叉,一株拙劣文人画中的兰草便跃然纸上。适才好不容易字斟句酌写就的句子便被一字不落地删了个干净。接着,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写下一连串儿什么“生于空间,研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耶”等意味不明的话。
正当此时,迷亭先生又如往常一样,不期而至。迷亭约莫是把别人家当成了自己家吧,既不用人引路,也不要人请,便大摇大摆地入了门来,甚至有时还会从后门飘然而至。这人打从生下来,就不懂得什么叫不安、客气、顾忌、辛苦,等等。
“还在写《巨人引力》呀?”迷亭站着问主人。
“是啊。也不能光写《巨人引力》呀,现正在为天然居士题写铭文呢。”主人吹嘘道。
“所谓的天然居士,就是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旧信口开河。
“还有叫偶然童子的吗?”
“哪里。怎么可能呢。不过是想当然罢了。”
“偶然童子是何人?我是不知道。不过,说到天然居士,倒是你认识的。”
“究竟是何许人?竟起了‘天然居士’这么个假正经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进了研究生院,研究‘空间论’的课题,但因为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要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至交密友呢。”
“说是你的至交密友也可以,我绝不会说不对。可,曾吕崎是怎么变成天然居士的?这到底是谁干的呀?”
“我呀,是我给他起的名号。再没有比原来和尚们起的戒名更俗气的了。”仿佛“天然居士”是个多么风雅的名号,主人甚是自得。
迷亭笑道:“好吧,那就让我看看那份碑铭吧。”说着拿起原稿,高声吟诵道,“那个……生于空间,研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耶。”读罢又评论,“写得确实好。称得上‘天然居士’这个名号。”
主人欢喜道:“不错吧?”
“这个铭文该刻在咸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扔‘试力石’一样抛到寺庙正殿的后面,既雅致,又为天然居士超度了。”
“我也正有此意呢。”主人极认真地回答,又说,“我暂且失陪,去去就来,你且逗猫玩玩吧。”言罢,不待迷亭答话,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不想竟受命接待迷亭先生,爷总不好摆个冷脸子待客,便“喵喵”讨好地叫着,试图爬上他的膝头。“嘿哟!挺肥的嘛!过来!”迷亭粗鲁地一把揪住了爷的颈毛,将爷提溜在半空里又道,“后腿这样被倒提着,你就是想捉耗子也不成了……怎么样?嫂夫人,这猫抓老鼠吗?”看来光爷一个陪他还不够,竟又找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它不抓老鼠,倒是会吃年糕跳舞呢。”这娘儿们竟向个外人曝爷昔日的短处。就算我做的是空中特技表演,可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迷亭还不肯放过爷,他道:“原来会跳舞呀,怪道像是会跳舞的样子呢。嫂夫人,对这猫的相貌可马虎不得,它很像从前江户时通俗绘图小说里描写的猫妖呀。”他不断信口开河与女主人攀谈。女主人似乎不胜其扰,只得放下针线,步出客厅来。
“让您久等啦,他就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不知仁兄哪里去了?”
“他去哪里,事前从无交代,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去医生那里了吧。”
“是甘木先生吗?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可真是灾难呀。”
“嗯。”女主人看来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简单地虚应了一声。
迷亭却无所谓地继续问:“近来怎样?仁兄的胃病可好些了吗?”
“好不好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管他怎么找甘木先生瞧病,就他光吃果酱那样儿,他的胃病也好不了。”女主人竟向迷亭倾吐起刚才的满腹牢骚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