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我是猫》(4) - 夏目漱石四部曲 - 夏目漱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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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我是猫》(4)

四爷照例又潜入了金田家。

“照例”此言如今已不必多做解释了,即是表明屡次再三已达到“n次方”程度的意思。干过一次的事儿,就想干第二次,试了两次的事儿,还想试第三次。必须认识到,这种好奇心并不仅限于人类,即便是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件事情重复做过三次以上,就要开始演变成习惯了,这种行为是生活上的需要与进化。在这方面,吾等猫族和人类依旧没有两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频繁地往金田家跑呢?若是有人生此疑问,那么爷也要反问一句:“人们为何从嘴里吸进烟去,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呢?”烟这玩意儿既不能饱腹,又不能补血,人却可以肆无忌惮没廉耻地吞云吐雾,那就别那么大声指责爷出入金田家了。金田家便是爷的一支烟。

“潜入”这个词有语病,总觉得听起来像是小偷、奸夫之流不堪入耳,爷去金田公馆,虽不曾受到邀请,可也绝不是为了偷点儿鲣鱼肉块儿,或是跟那只眼睛鼻子在脸中心痉挛似的皱巴成一团的哈巴狗幽会。……什么?当侦探?简直荒谬!这世上要论干哪一行的最为下贱,爷认为就数侦探和放高利贷的了。的确,爷为了寒月也生出过作为猫不应有的侠义之心,从旁探听过一次金田家的动静,可也仅此一次而已,后来绝没再干过那种有辱猫族良心的卑劣勾当。既是如此,因何又要乱用“潜入”之类的词语呢?说来,还挺有意思的呢。

原本,依着爷的想法,天空的存在是为了覆盖万物,而大地的出现是为了承载万物。甭管是多么执拗的人,都不能否认这一事实。

再说,他们人类对这开天辟地到底出过多少力?岂非绵薄之力未尽吗?将不是自己创造的天地据为己有,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据为己有倒也无妨,只是他们却没有禁止他人出入的权利。在这茫茫大地上,他们狡猾地筑起围墙,竖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种行为仿若以绳圈天,申报登记说:这一片儿天归我,那一片儿天是他的。如果土地可以分割成小块,按一坪多少钱买卖所有权,那么我等呼吸的空气就也可以分割成一立方尺的小块售卖了。既然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以绳圈天,那么将地皮私有化岂非也不合理吗?依据如是观点,信奉如是法则,爷便哪儿都去得。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想去的地方不管东西南北在爷眼里都一个样儿,爷都是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溜达去的。对金田之流根本无须客气。但猫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即便拼尽全力,到底也及不上人类。生存在“强权即公理”的俗世间,不管我方如何占理,猫的言语也不能叫人理解。强要对方理解的话,恐怕就会落得如车夫家的黑子一般下场,冷不防挨鱼贩子一顿扁担。“真理在自己这方,可权力却在对方那里。”在这种情形下,只能或是违背道义曲意求全,或是瞒过权力的眼睛自行其是。若要问爷该当如何的话,爷自然是会选择后者了。不过,因为要避挨扁担之故,也就不得不“潜”而“入”之了。因此,爷才“潜入”金田公馆。

爷潜入的次数多了,早没有了当初想当侦探的意思,但金田府上的一切,却还是落入了爷不想看的眼中,印在了爷不愿记忆的脑海里。鼻子夫人每回洗脸总是很用心地擦拭她的鼻子,富子小姐贪吃安倍川年糕,金田老板本人——金田和他夫人正相反,是个塌鼻子的男人。不只是鼻子,脸的整体都是低洼的,大概是小时候打架,被孩子王掐着脖子把脸狠狠往墙上按过,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顶着一张标志着那次战果的扁平脸。这无疑是张安稳至极毫无危险的脸,但也缺乏变化。无论他如何暴怒,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这位金田君吃金枪鱼刺身时总爱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低洼的,连个子也低矮,所以不管什么场合总戴着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这些事儿好笑,便讲给寄食在金田家门下的学生听,学生便赞叹车夫敏锐的观察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爷最近都是从厨房旁边穿过,进入庭院之中,躲在假山的阴影后向对面张望。如果观察到拉门紧闭、寂静无声的话,爷便悄悄潜入。若是人声嘈杂,或有被客厅里的人发现的危险,爷便绕到水池东边,从茅房的一侧神不知鬼不觉地蹿到檐廊下。

爷觉得自己不曾做过坏事,没什么好躲闪害怕的,只是若在那里撞上了人这种不讲道理的家伙,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若这世间皆为大盗熊坂长范(1)之流,那么不管是怎样德高望重的君子,也会采取爷这种态度的。金田君乃堂堂实业家,压根儿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只是据爷所知,他有个拿人不当人的毛病。既然能拿人不当人,当然也能拿猫不当猫了吧。由此看来,身为一只猫,不管多么德高望重,在此宅邸内也绝不可缺乏警惕。

不过,正是“不可缺乏警惕”这一点,令爷觉得有些趣味,所以才如此频繁地出入金田家,为的也许就只是这份冒险的体验吧。关于这一点,还要容爷三思,待将猫的内心世界彻底剖析清楚后,再向诸位吹嘘一番。

今日不知是何等情形?爷隐在安置着假山的草坪上,下巴贴着草坪,向对面张望。只见十五张榻榻米大的客厅,在阳春三月里门窗大敞,金田夫妇和一位客人聊得兴致正好。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越过了池塘,直指向爷的额头,狰狞怒视。爷平生第一次,竟然被一只鼻子盯着。所幸,金田君转过脸去正脸面对他的客人,那张平坦的脸就掩去了他夫人的大半风光,让人瞧不真切,因此那鼻子的确切所在也就不好判断了。只是,他那丛似杂草丛生的花白胡须生得恰到好处,爷轻易便得出了胡须上方有两个窟窿的结论。爷不由得浮想联翩:“春风啊!你总是吹拂在那么一张平坦的脸上,想必是清闲得很吧!”

客人的相貌算是三人之中最平常的。但也正因为平常,所以也就乏善可陈了,说个“平常”便足以概括了,但若是平常到了极致,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2),那就可悲至极了。这位顶着一副命中注定的无趣面孔降临明治盛世的来客,究竟是何人呢?若不依照惯例钻进檐廊下倾听一番的话,是搞不清楚的。

“……并且,内人曾特意到那厮家中去打听过情况……”金田君言辞依旧粗鲁无状。虽粗鲁,却不凶悍,言谈也如他的面孔一般平板肿胀。

“确实,他教过水岛先生……确实,好主意……确实。”

那个满嘴“确实”的人,便是来客。

“只是,还不得要领。”

“嗯,问苦沙弥呀,那的确是问不出什么要领的。他过去与我同住一个公寓,那时候就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让您难堪了吧?”客人问鼻子夫人。

“你还问难堪不难堪?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在谁家受过那种冷待呢。”鼻子夫人又呼扇着她的鼻峰道。

“他又说了些无礼的话吧?这人一直就是一副顽固性子。您只看他十年如一日地当英语入门课老师,大体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客人随声附和,言辞得体。

“哎呀,简直不像话!内人不管问他什么,他都爱搭不理的,就差一口回绝了……”

“真是岂有此理!原本,这人啊,一旦有了点儿学问,便往往会生出些许傲气,再加上贫穷,又生出种种不甘来……唉,所以这世间便有了许多无法无天的家伙。他们认识不到自己不干活儿,却硬是对有产者们肆意谩骂,仿佛别人的财产都是从他们手里抢去的似的,实在叫人诧异呀。哈哈哈……”客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唉,真是可恶至极。他有那种行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见过世面,太任性。为了略施惩戒,我觉得该磨磨他的性子,所以就稍微调教了一下……”

“正该如此。那么,大体上解决了吧,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啊。”客人也不问是怎么调教的,就先表示赞同金田君的意见。

“不过,铃木兄!这家伙是有多顽固啊。听说,他就算在学校,也不跟福地和津木说话。还以为他是胆小不敢作声了呢,结果他前些天却拎着手杖追赶寄宿在舍下毫无过错的学生。三十多岁的人了,全不顾及脸面,唉,这不是干出傻事儿来了吗?真是的,他是疯了吧!”

“啊?为什么呀?怎么会又干出那样粗鲁的事儿来?”看来,连这位精明的客人对此都起了点儿疑心。

“哎呀,听说不过是舍下的学生从他面前经过时说了点儿什么。于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脚追了出来。就算一星半点儿地说了些什么,可那不是个孩子吗?他可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啊,而且还是个老师呢!”

“就是啊!还是个老师呢!”客人说完,金田君也跟着重复道:“还是个老师呢。”

看来作为老师,不管受到怎么样的侮辱,也必须像个木雕泥塑似的乖乖忍受,这三人的观点竟不约而同地一致。

“还有那个叫迷亭的,简直就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没个正形,信口雌黄。我还是第一次碰上那么个怪胎呢!”

“啊,迷亭呀?看来他一点儿没变啊,还是在吹牛呀。夫人在苦沙弥家也遇见他了吗?叫那家伙缠上可吃不消。他过去也是和我一起搭伙的伙伴,但他太爱捉弄人,所以我跟他常吵架。”

“任谁也要生气呀,那么个怪胎。偶尔说个谎也无可厚非,比如有碍情面的时候,或是不得不迎合的情况下,那种时候,任谁都会说上两句言不由衷的话。可那家伙,本来他不说话事情也就了结了,可他偏要胡说八道一通,这不就不好弄了吗?他到底想干什么?要那么胡说八道,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

“您说得太对了!撒谎根本就是他的兴趣爱好,真是无奈何呀!”

“真是难为你了。我是认真上门去打听水岛的事儿,结果被搅了个乱七八糟。我虽大度,却也又气又恨……即便如此,人情毕竟还是人情。既是到别人家去打听事儿,便不能对这份人情假装不知。所以,随后我就打发车夫送去了一打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车夫说:‘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份心意,还请您收下!’他却说:‘你烦不烦呀?我每天都吃果酱,从来不喝啤酒那种苦东西!’说完就回屋去了,连借口都欠奉。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呀,岂非太失礼了吗?”

“这也太过分了!”客人这次似乎才真心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日特邀你来,”金田老板略停顿了片刻接着道,“那些浑蛋,本来暗地里修理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如今他们却搞出些麻烦来……”金田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像吃金枪鱼刺身时似的,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秃头。

原本,爷在檐廊下,应该是看不见他是否真的拍打了自己的,可近来这拍打秃头的声音爷已经听得极熟了,就像尼姑能够听出木鱼声似的,爷即便在廊檐下,单听声音便立即能辨别出那是金田老板在拍打他的秃头。

“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小忙呢……”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无须客气,但凭吩咐……不管怎么说,此次能够调到东京工作,也全是您多方周全的结果呀!”客人高兴地应承了金田老板的请托。

听这口气,看来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板罩着的人。哎哟,事情渐渐发展得越来越有趣了呀!今日的天气太宜人,爷本不想来的,却还是来了。可万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好材料入手,这真好比是“春分拜庙遇方丈,蒙赐牡丹年糕宴”啊!

爷想知道金田老板到底要让客人办何事,便在廊檐下竖起耳朵来聆听。

“苦沙弥那个怪物,不知何故为水岛献计献策,暗示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他可不只是暗示呀!他说:‘哪里有那么傻的笨蛋,会娶那家伙家的女儿呀?寒月,可坚决不能娶哦!’”

“那个浑蛋,真是太无礼了!他真的说出那种混账话了吗?”

“他说的又何止这些,车夫的浑家来都对我说了。”

“铃木君,怎么样?就像你听说的一样,事情很麻烦吧?不过……”

“真叫人头疼呀。这种事情不同于旁的,外人是不好插手的。这点儿道理,苦沙弥便是再糊涂,也该懂啊。他到底在搞什么呀?”

“那么……学生时代,你既然曾与苦沙弥同住过,不管如今怎样,听说昔日关系处得还算亲密,因此才要拜托你去见他,要好好地晓之以利害,如何?他也许会无端发火儿,可发火儿就是他的错了。只要他老实些,我们也会充分考虑他的个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找他的晦气。可是,如果他固执己见冥顽不灵,我们也自有法子教训他。也就是说,他如果再那么不识好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不错,正如您所说的,他若再不识好歹顽固抵抗,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会好好规劝他的。”

“此外,我家女儿的求婚者多的是,可并不是非水岛先生不嫁。不过是通过打听,渐渐了解到,此人的学识和品格似乎都还不错,若他能好好用功,近期能考上博士的话,或许能得我们家女儿下嫁也未可知。这番心意,你暗示他一下就好。”

“有您这么一句话,对水岛本人也是个鼓励,他定会更加用功的。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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