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我是猫》(5) - 夏目漱石四部曲 - 夏目漱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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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我是猫》(5)

五若要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再事无巨细毫无遗漏地通篇阅读,估计至少也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吧。爷再怎样推崇短篇散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一只猫无法达成的技艺。因此,对于我家主人整日里弄出的一些奇特言行,虽值得精描细写描述一番,然而我却实在没有一一为读者们报告的能力,甚感遗憾。虽是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即便是猫也是需要休养的。铃木和迷亭走后,世界犹如寒风乍息落雪纷飞,一下子清静了。主人照例钻进了书房,孩子们在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里并枕而眠。

隔着一道一间(1)半长的纸隔扇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岁三岁的绵子喂奶。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很短,转眼便已是日落西山,起居室里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行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临街公寓里吹奏横笛的声音时断时续,刺激着自家昏昏欲睡的宅邸。外面已是暮色苍茫了吧,晚餐爷吃的是用鲍鱼壳盛的鱼肉山药饼汤,肚子无论如何都有必要休养一番了。

爷隐约听说过,社会上有写“猫恋”(2)之类带有滑稽趣味的和歌的现象。还听说,爷的猫族同胞们会在早春夜晚的街道上到处撒欢,扰人清梦。不过,小爷我还没到躁动不安的年纪,还不曾有此类的心理变化。爱情本就是宇宙间的活力,上至天神宙斯,下至土里钻来钻去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醉神伤,此乃万物之天性。所以,吾等猫辈,一旦春心萌动,便流露出骚动不安的风流情怀,也就并非不合情理了。回首往事,爷也曾倾慕过阿花小姐。就连三角主义的罪魁祸首,金田老板家那位安倍川(3)的富子小姐,也曾传出过倾慕寒月君的绯闻。因此,当满天下的公猫母猫心心念念都是千金一刻的春宵,为之如醉如痴、癫狂徘徊之际,爷从未起过丝毫轻视之心,只是任凭如何勾搭诱惑,爷也生不出那种心思,实在是无可奈何。爷眼下的状态是只想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困乏,也不可能谈什么恋爱。慢吞吞转悠到孩子们的被脚边上,爷香甜地睡了过去……

忽然睁眼一看,主人不知何时已从书房来到了卧室,又不知何时已悄然钻进了女主人旁边的被窝里。主人有个习惯,睡时必要从书房携几本西洋文字的书到卧房。但躺下之后却翻不上两页,甚至有些时候连碰都没碰一下,拿来就直接放在枕旁了。既是连一行都不看了,似乎就没必要特意拿过来了,可这正是主人之所以成为主人的独特之处,不管妻子怎样笑话,叫他别这么做,他还是固执己见,每夜依旧不辞劳苦地把书带到卧房来。有时欲望膨胀,他甚至会抱来三四册。前几日他更是每晚将韦伯斯特编的大词典也抱来了。要说主人这嗜好,正与富家公子不听龙文堂(4)茶壶的松风声(5)便难以入眠有的一拼,他不把书本放在枕边,就睡不着觉。由此可见,对主人来说,书籍不是供人阅读的,而是催眠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主人今夜也会带过来什么书吧,爷想着便偷眼一瞧,一本红皮小书正半摊着放在靠近主人胡子尖儿上的位置。从主人左手拇指还夹在书页中间的情形来推断,他今夜似乎意外地读了五六行。和红皮书摆列在一起的那块镍金怀表,闪烁着与春天颇不相称的寒光。

女主人把吃奶的孩子放在离自己一尺多远的地方,她自己张着嘴打呼噜,把枕头丢到了一边。要说这世上什么最寒碜?爷觉得就数张嘴睡觉最不体面了吧。我们猫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嘴巴原本是用来发声的,鼻子是呼吸空气的器官。要是去到北方的话,那边的人懒洋洋的不爱动,他们都尽可能地不开口,如此减省的结果,甚至导致了他们用鼻子哼哼着说话。可是鼻子闭塞,把嘴当作呼吸器官来用,这感觉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首先,若是屋顶上掉下颗老鼠屎来,那就很危险。

再看看孩子,她们的不雅睡相丝毫不逊色于父母。姐姐敦子像是在宣告自己作为姐姐的权利一般,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妹妹澄子报复似的抬起一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睡得四仰八叉。两人都从刚睡下时的姿势偏移了九十度,而且都维持着这种不自然的姿势无怨无尤老实地熟睡着。

不愧是春夜的灯火,的确别具格调。在这天真烂漫却又粗俗不雅的光景中,一抹清辉优雅地映在地板上,提醒着人“要惜此良夜”。爷看了一圈室内,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呼噜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女仆的磨牙声。这女仆从来不承认自己磨牙,有人说她磨牙,她便坚决嘴硬地说:“我从生下来到现在,还从不知道自己会磨牙呢。”她决不会说“今后改正”或是“真不好意思”之类的客气话,只一味强调自己不知道有那回事儿。确实,没人知道自己睡着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儿。但事实是,你不知道,不等于事情不存在,所以这就麻烦了。世上有一种边干坏事却还认为自己是个十足大善人的人。因为坚信自己无罪而天真烂漫也就罢了,但他们给人添的麻烦却不会因这份天真而消减。在爷看来,所谓的绅士淑女其实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夜更深了。

有人在厨房的护窗板上“砰砰”敲了两下。奇怪呀!这个时候不该有人上门呀,大约又是那些老鼠吧。老鼠的话,爷已经决定不捉了,就随它们闹腾去吧。

“砰砰”又敲了两下。实在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那也是只非常小心谨慎的老鼠。主人家的老鼠,都和主人任教的那所学校的学生一样,不管白天黑夜,整天专心致志地大搞破坏,胡乱折腾,是一群把可怜的主人从睡梦中惊醒奉为天职的家伙,所以老鼠只会毫不客气地挠窗户。如今敲窗的确实不是老鼠,前几日有只老鼠闯入主人的卧室,啃完主人的塌鼻头后还高奏凯歌,与那只老鼠相比,它显得太胆小怯懦了。这绝对不是老鼠!正在此时,“吱——”地响起由下至上抬起护窗板的声音,同时,装着裙板的纸拉门传来了沿着沟槽尽量轻轻滑动的声音。这更加证明了来者不是老鼠,而是人!这样深更半夜不叫门,溜门撬锁地进来,绝对不会是迷亭先生或铃木君。莫不是赫赫有名的梁上君子吧!若果真是梁上君子的话,爷越发地想快些瞻仰下他的尊容了。现在,那君子正高抬他的泥脚跨入厨房,似乎已经迈了两步的样子。爷刚数到他迈第三步时,他大约是绊倒在厨房的盖板上了,发出了“咕咚”一声响彻深夜的巨响。爷后背的毛像被鞋刷子逆着刷了一把似的,根根倒立起来。脚步声停顿了片刻,爷瞧了女主人一眼,她依旧张着嘴在睡梦中吞吐着太平的空气。主人的大拇指夹在红皮小书中,大约梦中都在看书吧。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看来就算是梁上君子,也没能长了爷这么一双能看透黑夜的眼睛,厨房里凌乱得很,他必定行动不便。

爷在此时蹲下来思考:那君子是会从厨房转到餐厅现身呢,还是会向左转,穿过穿堂门,再偷偷溜进书房呢?……脚步声伴着推拉隔扇门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君子终于进入了书房,之后便没了声息。

爷这时才想起,要赶紧叫醒主人夫妇。可怎样才能叫醒他们呢?一时想到的净是些没用的法子,脑子像水车似的骨碌碌打转,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叼住被脚摇晃一下怎么样?爷想着,便试着摇晃了两三次,但一点儿用也没有。爷又想,用冰凉的鼻尖蹭蹭主人的脸怎么样?便将鼻子凑近了主人的脸,但主人却在熟睡中突然伸出手来,狠狠地一巴掌刚好打在爷的鼻头上,猛地将爷拍飞出去老远。鼻子对猫来说,可是个重要部位。真是痛杀吾也!这下爷可没法子了,只得喵——喵——地叫两声,打算把他们叫醒。可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在这个时候,爷的喉咙里像卡了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终于挤出了低低的一声嘶哑的闷叫,倒吓了自己一跳。主人这个重要人物还没有丝毫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倒突然响起了君子的脚步声。沙,沙……声音顺着走廊由远及近。终于要来啦!这下子可彻底完喽!爷暂且隐忍下来,藏身于隔扇门和柳条包之间窥探动静。

梁上君子的脚步声来到卧室的隔扇门前,戛然而止。爷屏住呼吸,努力思考对方接下来的举动。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爷的魂儿都要从双目中飞扑出去了,若能将这股子精神气概用在捕鼠之上,何愁不能成功。拜梁上君子所赐,爷终于开了窍,实在不胜感激。

隔扇门上第三道棂子间的纸像是被雨水濡湿了似的,只在正中间的位置突然变了颜色。一点儿浅红的东西透过门棂,纸颜色越来越深,不过片刻纸就破了,露出一条红舌头来。舌头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破洞外代替它出现的是一只亮晶晶的东西,那无疑就是梁上君子的眼睛了。奇怪的是那眼睛不看屋里的东西,只一个劲儿地往藏身于柳条包后面的我盯着看。虽说被盯了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我觉着被这么继续盯下去可是要折寿的。忍无可忍,我正下定决心要从柳条包的影子里蹿出去的时候,卧室的门唰啦一声开了,我期盼已久的梁上君子终于现身了。

依照爷的叙述顺序,本应在此之际荣幸地向各位介绍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但在此之前,爷还有点儿小小的愚见,且容略做陈述,以供各位思考。

古代的神被奉为全智全能。特别是基督教的神,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不过,凡夫俗子所理解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被解释为无智无能。这种说法明显是个悖论。然而道破这一悖论者,开天辟地以来想来恐怕也就只有爷这只猫了吧。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并不仅仅是一只猫,不免也生出几分虚荣心来,所以势必要在此申明这个理由,将“别小瞧了猫”这一理念灌输进各位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皆为上帝所创,如此看来,连人也是上帝创造的。而且《圣经》中也有这样的明文记载。人类对于人类自身也观察了数千年,他们在感到异常玄妙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上帝是全智全能的这个事实。其实也并非不可理解,人类往来于茫茫人海中,这世上却没有一个人拥有和别人相同的面孔。面部的器官都是规定好了的,大小也差不多。换而言之,他们都是用同样的素材制作而成的,相同的素材制作出来的人,竟没有一个重样的。仅靠那样简单的素材,竟然能够创造出那么多千差万别的面孔来,真是不能不令人叹服造物主的技术。若没有相当丰富的独创想象力,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变化的。一代画师,即便穷尽一生的精力来寻求这种面部的变化,最多也不过能画出十二三种罢了。若照此推论的话,一力承担制造人类重任的上帝所拥有的高超本领就不得不令人叹服了。这到底是在人类社会无法目睹的最高超的技能,所以将之称为“全能”也不为过吧。人类在这一点上对上帝是万分敬服的,当然就人类的视角来说,原本就该对上帝敬服。但是,站在猫的立场而言,同样的一件事,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解释,事实证明了上帝是无能的。就算上帝并非全然无能,但也可以断定,他绝没有超出人类以上的更强大的本事。虽然在传说中上帝按照人类数量创造了与之相应数量的面孔,但他是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地要将人类的面貌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将所有人都造成一个模样,却在实际制作时总出差错,造一个,坏一个,造一个,坏一个,最终陷入了如此混乱的状态中呢?这一点不是尚未搞清楚吗?人类的面部结构既可以看作是上帝丰功伟绩的纪念碑,同时不也可以看作是上帝失败的证明吗?说是“全能”固然不错,可若评为“无能”却也未尝不可。他们人类的两只眼睛是并列在一个平面上的,所以不能同时兼顾左右,只能看到事物的片面,实在是可怜啊。若是换个角度来看,如此单纯的事实在他们的社会里本是日夜不断时时发生的,但他们本人却因身处其中为上帝之神威所震慑,以至于醒不过闷儿来。若说在制作上要呈现出千变万化是极困难的,那么要彻头彻尾地仿制也同样困难。要求拉斐尔画两幅分毫不差的圣母像,和逼他画两幅毫无相似之处的圣母玛利亚像,两者令他为难的程度是一样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画反倒更加困难吧。请弘法大师依着昨日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也许比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使他为难。人类使用的语言完全是模仿主义的传承产物,他们人类从母亲、奶娘或其他人那里学习日常用语时,只能通过反复地听来学习,没有丝毫野心,只会竭尽全力模仿别人。像这样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语言,经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就会自然地产生变化,这证明了人类并不具备百分百的模仿能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极度困难的。因此,上帝若能将人类造得分毫无差,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乌龟,那才更能证明上帝的全能,同时,像今天这样将随随便便制作出的面孔曝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却反倒成了推断上帝无能的证据。

有何必要如此大发议论呢?爷竟忘了初衷。“忘了初衷”在人类中既已是常事,对猫来说就是理所当然了,就请您不必深究了吧。总之,当爷瞧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隔扇门,突然出现在门槛儿处时,上述感想便自然地自胸中喷涌而出。“为何会喷涌而出?”——您要问为什么?那爷还须得从头思量。嗯——那原因就是如此这般的:

梁上君子悠然现身在爷的面前,一看他的脸,平常关于“上帝造人是其成功之荣耀还是其无能之结果”这一疑问在瞬间就被打消了,因为他拥有足以消除爷对上帝一切怀疑的面部特征。那特征倒也无他,只是那眉眼和我们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一般无二、异常相似。虽然爷在盗贼行当中并不识得许多人,但就其行为的粗鲁蛮横之处平素加以想象,爷也曾暗地里在心中描摹过他们的样貌:“左右张开的鼻翼,一文铜板大小的眼睛,带毛刺儿的光头……”这都是凭空定义的盗贼形象,然亲眼所见毕竟和凭空想象有天壤之别,可见想象是极不靠谱的东西。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年纪大约也就二十六七岁,连年纪都是照搬寒月的。上帝既然能够造出这样相似的两张面孔,拥有如此神技,那就决不能把上帝视作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太过相似,令人怀疑是寒月自己精神错乱,深更半夜跑出来了。只是这贼的鼻子下面没有生着浅黑色的胡须,才令人察觉到这不是同一个人。寒月乃是个相貌端严的美男子,足以令被迷亭称作“活动邮票”的金田小姐着迷,是上帝倾心打造的精品杰作。不过,就这位君子的样貌来看,其吸引女人的魅力也毫不逊色于寒月。金田小姐如果只是迷恋寒月的眼角唇梢,若不对这盗贼也抱以同等的热情迷恋,那就太不合情理了。且不说合不合情理,总之是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这般才华横溢、悟性极高、事事料定先机的女子,这点儿小事即便不向人打听,也定会知晓的吧。如此说来,就算是让这盗贼代替寒月,金田小姐也定会献上全部的爱意,两人必能收获琴瑟和谐的结果。即便万一寒月被迷亭等人说动,破坏了这桩千古良缘,只要有这位梁上君子在,也就万事大吉了。爷对未来的事态发展已预测到了这等地步,对富子小姐总算放下了心。天地之间有这位梁上君子的存在,乃是富子小姐能够生活幸福的一大必要条件。

梁上君子腋下夹了个什么物件儿,爷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扔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上穿着唐桟织(6)制作的短褂,胯上扎着博多产的青灰色腰带,露出膝下苍白的小腿,一只脚踏在了室内的榻榻米上。自刚才起,主人就一直做着手指被小红书咬住的梦,此时他一边翻身一边大喊了一声:“寒月!”梁上君子被吓得把毯子掉在了地上,急忙收回了那只跨出去的脚。纸隔扇门上映出两条细长腿,微微颤抖着。主人“嗯——”了一声,嘴里咕哝着把那本红皮书推出去老远,像得了皮癣似的噌噌挠起了他的黑胳膊。之后,又恢复了安静,他一把抽掉枕头睡熟了。原来主人大喊寒月,完全是无意识的梦话。

梁上君子站在走廊上,观察了片刻室内的动静,确认主人夫妇都已熟睡之后,才再次伸出一只脚踏在了室内的榻榻米上。这回没有出现大喊寒月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一盏春夜的孤灯照亮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却被梁上君子的身影截成了两半,从柳条包边漫过爷的头顶,遮得半边墙壁一片漆黑。爷回头看去,梁上君子的面影恰好在墙壁三分之二的高度处模糊地晃动。即便是美男子,若只看个影子的话,也像个戴胜(7)鸟妖般甚是怪模怪样。梁上君子自上而下俯视了一眼女主人的睡颜,不知何故,突然无声地笑了。这笑容简直就是寒月的摹本,令爷极为震惊。

女主人的枕旁甚是郑重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老家在肥前国(8)唐津(9)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回乡时带回的土产山药。把山药饰于枕旁入睡,实属罕见,几无先例。不过,这位女主人是个连炖菜用的细白糖也往衣橱里放,严重欠缺“东西放的地方适不适合”这种观念的女人。对她来说,别说是枕头边儿上放山药这种蠢事,就算把腌萝卜放在卧室里也属平常。可梁上君子毕竟不是神仙,他可不知道女主人是这样的女人,见她如此珍而重之地贴身放置,便断定那是件极其贵重的物件儿,这判断倒也不无道理。他提起装山药的箱子来掂了掂分量,果然够重,和预期的差不多,顿时露出十分满意的样子。一想到他最后竟是要偷山药,而且偷山药的还是这么一位美男子,爷突然就觉得好笑起来。但多余地乱出声可是有危险的,爷只得一动不动地忍住了。

紧接着,梁上君子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旧毛毯打包山药箱子,他又四下里瞧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做捆扎之用,恰巧有一条主人入睡前解下的绉绸兵儿带(10),梁上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子捆扎结实,轻轻松松扛到了背上,一副不讨女人欢心的德行。接着,他又把两件孩子的外衣塞进主人的秋裤里,把秋裤的大腿处弄得圆鼓鼓的,仿佛黄颔蛇吞了青蛙,或者,也许用“黄颔蛇要临盆”这说法形容更加准确吧。总之,是一副极古怪的形容。不信的话,您不妨装扮上试试看。梁上君子将主人的秋裤一圈圈绕在脖子上。爷正琢磨着他接下来要干吗,就见他把主人的捻线绸上衣摊开当作了包袱皮,把女主人的腰带、主人的和服外褂和汗衫,以及其他七零八碎的物件儿都一股脑儿整齐地叠好包起来。对于他那娴熟灵巧的打包手法,爷还是有点儿佩服的。接着,他用女主人腰带里的衬垫和女式兵儿带结成了一股绳,把那包袱捆好,单手拎起来。“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发现主人头顶处有个“朝日”香烟的袋子,便顺手丢进了和服的袖子里,又从烟袋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油灯点着了,很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吞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未散之际,梁上君子的脚步声已沿着走廊渐渐远去,终至声息全无。主人夫妇依旧酣睡未醒。人哪,真是意外的糊涂东西。

爷需要暂且歇息阵子。如此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实在是体力难支,便酣然睡去。一觉醒来,正见阳春三月晴空万里,厨房门口处,主人夫妇正与警察谈话。

“那么,盗贼是从这儿进来,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睡着了,一点儿没察觉呀?”

“是的。”主人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被盗是几点呢?”警察这话问得太没道理了。主人夫妇要是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盗的,那还至于失窃吗?然而,主人夫妇竟没觉察到这一点,两人为了回答警察的问题认真讨论起来:

“是几点钟呀?”

“是啊,几点呢?”女主人沉吟道。她好像以为想一想,就能知道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

“你睡了以后我就睡了。”

“嗯,我是在你之前睡下的。”

“那是几点醒的?”

“七点半吧。”

“那,贼是几点钟进来的呢?”

“多半是半夜吧?”

“半夜是肯定的,问的是几点钟。”

“确切的时间,如果不仔细想想的话,是搞不清楚的。”女主人是打算再想想。

但警察只不过是走个问讯的形式而已,贼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压根儿就无关痛痒。他原想不管真假,说谎也罢,主人他们随便给个答复,这事儿就了结了,哪知主人夫妇却不得要领地讨论起来,他看起来便有些不耐烦了,问道: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喽?”

“啊,是啊。”主人照老样子答道。

“哦,这样啊。”警察冷着脸道,“那就请你提交一份书面失窃申报吧。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卸下某处护窗板,潜入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就不要写收件人姓名地址之类的了。”

“失窃物品要一一写明吗?”

“啊,短褂几件,价值多少,就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吧。唉,现在进屋去看也没用了,毕竟已经失窃了呀!”警察不当回事儿地说完走人了。

主人将笔墨砚台拿到客厅正中,气哼哼将妻子叫来,吵架似的疾言厉色道:“立刻写失窃申报!你把失窃物品一一报与我听,好了,说吧!”

“哼!讨厌!竟说什么‘报与我听’,这样跋扈的腔调,谁搭理你?”女主人腰间只缠着根儿细带子,扑通一下坐下来。

“你这样子,简直像个卖不出去的妓女!做什么不把腰带系好再出来?”

“你要觉着这样不好,那就给我买条腰带来吧。别管妓女还是什么人,腰带被偷了她也没辙。”

“连腰带也偷去了吗?缺德的家伙!那就从腰带开始登记吧!腰带,是什么样的腰带?”

“你还问什么样的?我能有几条腰带?不就是那条黑缎面、绉绸里子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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