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我是猫》(6)
六如此酷暑连猫也受不了。据说英国有个叫什么西德尼·史密斯(1)的人就曾叫苦说:“恨不得脱了这身皮肉,只剩骨头好乘凉。”爷觉着就算不只剩下骨头也成,起码把爷这身儿浅灰色斑纹皮毛脱下来拆洗一下,或暂且送进当铺也好呀。就人类看来,也许认为猫之类的动物一年到头都是一个样儿,春夏秋冬都是一张皮,过的是最简单平静无关金钱的生活。可即便是猫,也是感觉得到寒暑冷热的,也想偶尔冲个凉简单洗个澡。可怎奈这身皮毛一沾水,想要一天就弄干可不易,因此才忍着一身汗臭到如今,长这么大还不曾钻过澡堂子的门帘儿。
有时候爷也想用扇子扇扇风,可爪子握不住扇柄,所以只能无奈地忍着。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人类真是奢侈。生着就能吃的东西,偏要特意地又煮又烤,又是醋腌,又是抹酱,很愿意多费些手脚,方才皆大欢喜。
穿衣也是如此。像猫这样一年到头穿着同一身皮毛,对先天有缺陷的人类来说,也许是难以办到的。可也并不是一定要让皮肤承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过活吧。又要求助于羊,又要承蒙蚕的照料,甚至还要承棉田的情义。爷几乎可以断言,这种奢侈正是人类无能的结果。
衣食方面就不深究了,暂且放过。可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他们也依旧照着这个调调来行事,这就让爷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就来说说这头上的毛吧,本应是放任其随意生长的,顺其自然才是最简便又对本人有好处的做法,但他们却非要花些不必要的心思来捯饬,以梳出各种各样的发式为荣。有一类自称为和尚的人,不管何时遇见,其脑壳上都是青森森的一片,天热时他要在头上撑伞,天冷了又要包上头巾,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把脑壳剃成个光葫芦瓢呢?这岂不是打错了主意吗?然后,咱们再来说说所谓的“梳子”吧,人类用那像锯条似的无聊工具把头发左右中分,还美滋滋的。不中分的话,就做三七分,在脑瓜顶上人为地划分出区域。其中还有的人将这分界线通过发旋儿直达脑后,简直像假造的芭蕉叶。其次,还有人把脑瓜顶剃成一马平川,左右两侧却削得笔直,圆脑袋仿佛被套进个四角框框里,只能看作是花匠种植的杉木篱笆写生画了。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五分头、三分头,乃至一分头的。最后说不定还会流行修剪至脑后的负一分头、负三分头等新奇样式呢。总之,人类如此热衷于装扮,真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且不说别的,有四只脚却偏只用两只脚走路,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浪费。用四只脚走路多稳当啊,可人却总是只用两只脚走路,另两只晃晃悠悠吊着就像送礼用的鳕鱼干,实在是毫无价值。就这点来看的话,人类真是比猫悠闲多了,闲得发慌了才想出这些花招来排遣寻开心。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闲人凑到一起,就会四处相告说自己十分繁忙呀繁忙十分。而且他们脸色那么差,也确实是一副异常繁忙的样子,令人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忙死。他们中的有些人见了爷,常常会说些“要是能像猫那样轻松快活就好啦”之类的话,要是想轻松快活的话,那就活得像猫一样就好了嘛!又没人求你们要那么蝇营狗苟地过日子。他们背负起的是自己制造的生活麻烦,自己制造了困苦却又自己叫苦连天,就像自己点起了熊熊大火却又自己连连喊热。就算是猫,若到了会想出二十多种发型的那一天,也就不能再这样轻松自在地过日子了。想轻松自在,那就该学爷这样,大夏天的也是一身毛皮过酷暑……不过,话虽如此,可还是有点儿热呀。毛皮过酷暑,实在是太热了啊!
如此一来,独属于爷的午觉也睡不成了。什么新鲜事儿都没有啊,爷疏于观察人类社会已久,所以今日本想再去观赏一番久违的人世,欣赏他们想入非非、自我苦恼、斤斤计较的样子。但不凑巧的是,在睡午觉这事儿上主人的秉性与爷十分相近。在午觉贪睡这一点上,他丝毫不比爷逊色。特别是放了暑假以后,他一件像人的事儿也没干,所以爷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观察他的兴致来。此时,要是迷亭来了的话,主人那胃病造成的病态皮肤也会有几分反应的,能让他暂时离猫性远点儿。“就是迷亭先生来也好呀!”爷正心中盼望的时候,浴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不知是谁在浴室里淋浴。不仅有淋水的声音,还间或传来高声叫嚷:“啊,很好!”“噢,太舒服啦!”“再来一勺”……一时间这声音响彻了整栋宅子。能够在主人家这么高声大嗓、这么没规矩的,别无他人,必定是迷亭了。
他终于来啦!爷觉得今天这半日时光又好打发了,迷亭先生已擦干身子穿上了衣服,他照旧肆无忌惮地进了屋里。
“嫂夫人!苦沙弥兄怎么样啦?”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把帽子扔在了榻榻米上。
女主人趴在隔壁屋的针线盒子旁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咋咋呼呼几乎穿透耳膜的叫嚷声猛然惊醒,她强撑着睁大一双蒙眬睡眼,到客厅里一瞧,原来是迷亭。他身穿萨摩上等麻布(2)衫,占据着上座,手里不停摇着小扇子。
“哎哟,您来啦!”女主人道,因他的贸然登门,稍稍觉得有点儿狼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她顾不得鼻尖上的汗珠忙鞠了个躬。
“不妨,我也才刚到。多亏刚才在浴室里女佣给我淋了点儿冷水,好容易才活过来啦……这天儿也未免太热了吧!”
“这两天就算不动也要冒汗的,实在是太热了……对了,这么热您没事儿吧?”女主人还是没擦鼻尖上的汗珠。
“啊,谢谢。天气热点儿,我倒没什么大碍。可如今这种热法可就另当别论了,身上总提不起劲儿来。”
“我也是呀,从来就没睡午觉的习惯。可这么热……”
“睡着了?这是好事呀。白天也能睡,晚上也能睡,那可是难得的福气呀。”迷亭还是老样子,上来先胡扯一通,可似乎光这样还不够,他又说,“像我这样不爱睡觉的体质,就非常羡慕苦沙弥兄这样的,我每次来都看到他睡得正香。当然,有胃病再加上这么热的天儿,肯定熬不住。就算是身强体健的人,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光是肩膀上扛个脑袋就够费劲的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扛上了就没道理把它摘下来吧。”迷亭一反常态地烦恼起如何处理脑袋的问题来。“如嫂夫人这般,还要在头上顶着个东西,自然是坐不住的了。光是那发髻的分量,就让人想躺下来了。”
听迷亭这么一说,女主人还以为是发髻露了端倪,暴露出她一直睡到现在的事实呢,便一边打着哈哈说:“呵呵呵……您嘴巴真坏!”一边抚弄自己的头发。
迷亭对此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嫂夫人,昨天我试着在屋顶上做了煎鸡蛋呢。”他又开始说奇葩的事儿了。
“怎么煎的?”
“我看屋顶上的瓦片被烤得实在是太烫了,觉得就这么放着未免可惜了,于是我就放上黄油,等黄油化了再在上面打了个鸡蛋。”
“哎哟!真是。”
“只是,日光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好,鸡蛋煎了半天连个半熟也没煎成。我从屋顶下来后正在看报,恰逢有客人来访,我就把屋顶上的煎鸡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里想着应该已经半熟了吧,上了屋顶一看……”
“变成什么样了?”
“还半熟呢,全都流光了。”
“哎哟哟!”女主人皱起眉头,感慨不已。
“不过,伏天那会儿那么凉爽,现在反倒开始热起来了,这天气还真是没法预料呀。”
“就是的呀,前些日子穿单衣甚至都觉得冷呢,前天开始却突然就热起来了。”
“螃蟹是横着走的,今年的气候却是倒着走的。也许‘倒行逆施,不亦可乎’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您说什么?”
“噢,没什么。我是说气候反常,简直就像赫尔克里斯(3)的牛呢。”迷亭得意忘形地扯出了个奇怪的话题。果不其然,女主人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刚因“倒行逆施”那句话受了些教训,她这次便只是“哦”了一声,并不再追问。可她不追问,迷亭特意编排出的话题就没意义了。
“嫂夫人,您知道赫尔克里斯的牛吗?”
“那种牛,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吗?那我给您介绍一下吧?”
女主人也不好说“就不劳烦您了”,只得“嗯”了一声随他去说。
“古时候,有个叫赫尔克里斯的人牵来了一头牛。”
“那个赫尔克里斯是个放牛郎?”
“他可不是放牛郎,也不是牛场的主人。因为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希腊还处在连一家牛肉铺也没有的时期呢。”
“哎哟,是希腊的故事呀?那您就直接说是希腊的故事不就行了嘛!”女主人只知道有个国家的名字叫希腊。
“我不是说过赫尔克里斯了吗?”
“一说赫尔克里斯就是希腊吗?”
“唉,赫尔克里斯是希腊的英雄嘛。”
“难怪,我说我不知道呢。那么,这个男人干了什么?”
“他呀,像嫂夫人一样犯了困,正呼呼大睡……”
“哎呀!讨厌!”
“他睡得正香,伏尔坎(4)的儿子来了。”
“伏尔坎是干什么的?”
“伏尔坎是个铁匠呀。这铁匠家的儿子偷走了那头牛。可是啊,因为他是拽着牛尾巴用力拖着牛倒着走的,所以赫尔克里斯睡醒之后喊着‘牛啊,我的牛啊’到处找牛,可就是怎么也找不着,他也不可能找着。因为就算他循着牛的脚印往前找,可偷牛贼并不是牵着牛往前走的,而是拽着牛往后倒着走的呀。铁匠的儿子这事儿干得可太漂亮啦。”迷亭已经将天气的话题抛诸脑后了,他接着说,“我说,您家先生近来如何?还是照老样子要睡午觉吗?睡午觉在中国人的诗里还挺风雅的呢。不过,像苦沙弥兄这样当作了每日的例行公事,那可就俗了。看起来就像每天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死亡一样啊。嫂夫人,麻烦您一下,能去把他叫起来吗?”
对于迷亭的催促,女主人显得也颇有共鸣:“是啊,他那样是真让人头疼,先说对身体就不好。这才刚吃过饭就去睡了。”女主人说着站起身来。
“嫂夫人,说到吃饭,我还没吃呢。”迷亭一脸自若地把别人根本没问他的事儿自个儿说了。
“哎哟,正是午饭的点儿,我竟一点儿没想到……那,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茶泡饭怎么样?”
“不,要是茶泡饭什么的就不用麻烦您啦。”
“您这么说,反正就是没有合您口味的东西呗。”女主人稍显不悦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