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最后的王公》(4)
痴缠
1。。一九二一年九月末,十八岁的汪明月来到了日本。她起先在东京的辅导学校里面学习了一年的日语,而后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不好不坏,被一所口碑不错的私立大学录取。
与一海之隔的邻邦大国不同,这个国家在这一个时期里显示了一种年轻向上,欣欣向荣的风貌。
明月租住的公寓在一座凹字型的三围小楼里面,除了些家境相对富裕,手头宽绰的大学生之外,还有不少在附近的公司和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单身,工作忙碌,很多是楼下向野拉面店的常客。不久之后,明月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向野拉面店的分部,不久火车站台里面的新分部又开市大吉了。
在拉面铺子里,师傅把准备好的拉面汆熟加热,捞起沥干,浇上汤汁,呈给客人的过程不过六七分钟,在这种传统口味的快餐店里吃饱喝足的人们脚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向野拉面店的客人里,除了好学上进的大学生和洋行办公室里面的职员,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工厂工作。这家工厂可了不得,他们生产的设备高端而且精密,性能优异,专事破坏和杀戮。这是一家军工厂。在十多年之后开始的大战中,它为小国的先声夺人和四处扩张提供了有力的军备支持。战争结束之后,这家军工厂苟延残喘,不多久却又抓住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机会,得以翻盘,它保留了机械制造的传统和基础,战争不打了,开始从事民用机电的制造,在我们讲故事的今天,他的产品行销全球,像个有着可怕前科的家政服务员一样,因为工作勤勉,笑容可掬而被洗白了历史。
所以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工厂是这样,一个国家更是如此。把握住机会,哪怕一次,多灾多难的历史就会改写。小岛国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使尽浑身解数,与沙俄和中国干了几次大仗,战争以它的胜利而告终,索要来的教育赔款被首先投入教育产业,新一代的生产力被培养起来,卯足了劲头儿干活儿赚钱……产品多少都不会积压,还有广阔的殖民地可以大肆倾销。
……
明月的隔壁房间在这一天搬来了新房客。原来住着在航运方面工作的男孩,听说赚了不少钱在郊区盖自己的房子于是搬走了。新来的是个面容美丽,白皙修长的姑娘。中午放学回家,明月从信箱里面拿了报纸和一叠广告,走到楼梯口看见她身上穿着粉绿色的毛衣和背带裙正被一个木箱子为难住了。
第二天早上明月起得很早,空气有点凉,她穿上件半大的袍子从房间里出来。一拉开门,就见修治坐在对面的檐廊下面,在小腿上缠绕布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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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正忙着点货,蘑菇木耳猴头鹿茸还有榛子松子摆了满满一个大屋,没空招呼,只笑着说:“先尝几个再说,看好了我再给姑娘们称。”
“围巾忘了。”
他第一次见到明月是在学校的学生餐厅里。明月跟三个女孩坐在一起,刚夹了一块秋刀鱼肉放在嘴里,抬头就见这位好像给脸庞镶了一圈黑边的家伙坐在自己对面。正南是庄重而严肃的:“喂。认得我吗?”
明月道:“太乙正南。”
“想要先见见朋友。”
但妈妈讲的这个故事却埋在了南一的心里,成了她跟一个年轻男子故事的开端。她见这个人躺在雪堆里面,直挺挺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面都沾满了白色的雪花,脑袋里面便出现了这个故事。他是深山老林里面下来的银獾子。
原来的老板很快不见了,年轻人坐到了山货行账房后面的位置上。
……
邻居的门牌上换上了女孩的姓:东。她自称小桔,是从京都来的。小桔房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全家人的照片:她与父母,姐姐和哥哥,一家人都很漂亮端正。房间大致布置好了之后,明月与小桔一起去向野拉面吃饭,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发现,她们居然是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年级,还修了一些同样的课程。小桔看了明月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哦哦,居然是你,明月是正南喜欢的人嘛!”明月愣了一下,接着大囧,皱着眉道:“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修治有一个有点奇怪的夹子,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蝴蝶翅膀的残片。有的能勉强看出一扇羽翼的形状,有的仅是指甲大的颜色艳丽的碎块。明月问小桔,你哥哥为什么要积攒这些东西呀?小桔见怪不怪地说,那个人才不会捕捉了活生生的蝴蝶,晾干了做标本呢。
明月被她说得越来越饿,催促道:“大姐,要不然咱们就这儿吧,我不嫌埋汰的。”
谭芳拧了拧袖口,不当回事儿的样子:“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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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昏迷了三天三夜方醒,已是大年初四了。天色很暗,厚云彩捂了一场大雪,南一正跟弟弟们在场院里面踩硬了的一块雪地上抽冰嘎,抬头见那年轻人立在大门口,身上披着自己穿来的翻毛皮袄。这人眉眼奇特,两道眉毛是斜飞上去的,两只眼睛又有点耷,倒是浓眉大眼,鼻子直,嘴巴厚,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就很好看,如今清醒了就让人觉得有点凶巴巴的。
她把他给看得笑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长了俩鼻子啊?”
“下次去喝点真家伙?”
南一说:“是不是奶茶太浓了,这个确实会上头……”
明月要变成她,其实很容易:聊天的时候只捡搞笑的,离奇的事情说,声音大一点,笑声久一点,就会给人快活的印象了,就会受欢迎。只是她的心并不是这样的,惦记着一个人,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谁能快活起来呢?
那是一年前的冬天。
中秋节前,新榛子上市了。南一领了薪水就伙同了办公室里面另外两个女孩去山货行,老板答应给她留些个头大,满仁儿的水漏榛子,只是主顾太多,老板让她勤快点来取,免得山货刚运来就被别人买去。
——南一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的话是要讲给这屋子里面另一个人听的。她想要帮助那个人回忆起来自己从前的形象,这一年的冬天,他们相遇时候她的形象:她是个直发齐耳的女孩,围着一条蓝围巾,她用并不壮实的肩膀把那高个子的年轻人扛回家的……
消息走得很快,他爹被吊上去的当晚,三儿子就回来了,也带回了从地主家抢走的一袋子银锭子。地主的大儿子道,钱还上了,一分不少,我爹的脚筋怎么算?老三说,你说怎么算?地主大儿子说,你是条汉子,比你两个哥们儿强,我只还一刀,你接着还是你爹接着,你们自己拿主意。三儿子道,放下我爹先。
“我,”南一欺过来,看着他鼻子眼睛嘴,明明白白地说道,“说什么呢?我,我跟你说,大年初一的早上,你埋在雪里,半死不活,我把你给抗到我们家去的。我舅给你扎针活血,我舅母给你煮粥喂水,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才没死。初四早上你醒过来,骑走我家一匹马,过了三天才送回来的。这事儿没错吧?别说我没偷你家破榛子,就算我偷了,也只当是跟你收救命钱!”
“你才醉了呢。”
“再见。”
“串门子去了。”
字迹清秀漂亮,是下了大工夫。可是正南君为什么要手抄这一首诗给她呢?
正南的心思像正南的形象一样,让除正南之外的人完全不能了解。
“雪堆里面,捡的。”
两人在清真寺的门口告别。明月叫一辆人力车回王府,南一上了直通自己家里的电车。她坐在车厢后面的位置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想着明月的话出神,明月想要变成她。因为她快活。原来她给人这样的印象,难怪中学的时候有人拉着她去戏剧社呢,表演得这么好,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是入了戏。
我们说了,十八岁的兰荃脑筋烧坏了,还瞎了一只眼睛,判断和反应都有些迟钝。兵兵苏醒过来,在麻袋里扭动半天,喊了一句:“我要出来!”兰荃才知道,原来这里面是个活物。他把麻袋打开,看见眼睛雪亮的小女孩,自己也有些诧异。女孩命令道:“拿点水和果子来,我饿。”兰荃把自己的水壶和一叠煎饼给她。
才叔道:“抱上。走。”
“我不怕的。”南一说,“我没干坏事儿。没杀人放火,没打家劫舍。”
兰荃闻言便把兵兵抱起来,跟着才叔出来,朝着河岸的方向。
“怎么是你来送货?”
舅母说到这里,嘴巴更渴了,喝了一大口茶,还格外需要点有滋味的东西:这个南一,去哪里找冻秋梨去了?正要哄小儿子去寻他表姐,忽听得外屋房门开了,南一呼哧呼哧地说:“沉死了。”
显瑒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是谁了,别着急,能找到,能找到的。”
从此会兰亭澡堂子里又有了新的谈资:小王妃一次上麻将桌,进出就要多少钱;她从白俄流亡皇族的手里买来的珠宝首饰有真有假,闹了不少笑话;她一年有六个月呆在北戴河,老福晋殁之前,都没回来见上见上最后一面……但她是失去孩子的母亲,所有的颓废和荒唐都有一个无可厚非的让人同情的理由。
怎么不好看啊?多好看啊。
忽然沉默了,对着发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