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平娃儿,你挖这硬疙瘩做什么?当柴烧都嫌烟大。”傅铁山看着儿子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的几根黑乎乎的根茎,疑惑地问道。
傅少平仰起脸,依旧是那套说辞,但眼神格外认真:“爹,我昨晚又梦到山神爷爷了。他说大雪封山,食物难寻,但这金刚藤的根,只要用他教的办法处理,就能变成能吃的粉,虽然味道不太好,但能顶饿。”
若是之前,傅铁山或许只会当孩童呓语。但经历了紫珠草和刺莓,以及近来食物中那若有若无的“神异”甜味,他心里已信了七八分。更何况,如今山穷水尽,任何希望都值得尝试。
“山神……真的这么说?”傅铁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期待。
“嗯!”傅少平用力点头,“山神爷爷说,要把这根洗干净,用石头砸烂,放在水里反复搓洗,把白色的浆水沉淀下来,再把沉淀的粉晒干或者烤干就行。就是……有点费功夫。”
杨氏在一旁听着,虽然也觉得匪夷所思,但看着儿子和丈夫眼中燃起的微弱希望,她也挽起了袖子:“费功夫怕什么,只要能吃,总比饿死强!铁山,你腿脚不便,就在屋里砸石头,我和平娃儿去洗!”
说干就干。
傅铁山靠着墙壁坐在草垫上,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费力地捶打着坚硬的藤根。杨氏和傅少平则将砸烂的根渣放入破木盆里,加入冰冷的雪水,反复揉搓、过滤。刺骨的冰水很快将杨氏的手冻得通红发紫,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傅少平也小手通红,却坚持着。
这个过程极其枯燥和辛苦。第一次沉淀下来的淀粉浆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涩味。傅少平知道,这需要反复多次的漂洗沉淀才能去除杂质和异味。
一连几天,傅家屋里都弥漫着一种草木腥涩的气息。邻居们看到他们一家折腾这没人要的金刚藤根,大多摇头叹息,觉得傅铁山是腿伤坏了脑子,异想天开。
傅铁山和杨氏也曾动摇过,但每当看到儿子那平静而坚持的眼神,他们便又有了继续下去的力气。
终于,在经历了七八次的反复捶打、搓洗、沉淀后,盆底终于积攒了一层略显粗糙、但颜色白皙了不少的湿淀粉。
杨氏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湿淀粉刮出来,摊在陶片上,凑到灶膛余烬旁小心烘烤。当那一点点白色的粉末被烤干,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属于淀粉的原始香气时,杨氏的手都在颤抖。
她取了一小撮,混入滚水里搅成糊,尝了一口。
味道依旧有些寡淡,带着一丝未能完全去除的草木气,但……确实没有毒,而且,真的能感觉到粮食的那种饱腹感!远比吃那些干涩的野菜根和土茯苓粉要强!
“他爹!成了!真的成了!”杨氏激动得声音发颤,眼泪涌了出来。
傅铁山接过陶碗,喝了一口那糊糊,浑浊的眼睛里也迸发出光采。他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儿子,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哽咽的:“好……好孩子!”
这点由金刚藤根提取的淀粉,量虽然很少,却是这个家庭在绝境中,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傅少平超越时代的“知识”)创造出的第一份实实在在的“希望”。
傅少平看着父母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一片宁静。他知道,这点淀粉改变不了大局,但它证明了,即使在这最贫瘠的土地上,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个冬天,依旧寒冷漫长。但傅家的小屋里,因为这点自制的“藤根粉”,以及傅少平持续提供的微量“甜酿”,还有一家人同心协力对抗命运所凝聚起来的心气,仿佛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顽强地抵御着门外的风雪。
傅少平的百世修行,在这最平凡的求生挣扎中,悄然积淀着。他对于“生”的理解,对于“希望”的塑造,远比任何神通法术的修炼,更加深刻入微。
金刚藤根淀粉的成功提取,如同在傅家绝望的寒夜里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光芒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前路,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一部分阴霾。
傅铁山和杨氏的干劲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们不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山神”,而是开始相信,只要肯下力气,肯动脑筋,这看似贫瘠的大山,总能抠出一点活命的资粮。
傅少平顺势而为,不再事事假托“山神”。他开始更多地以“观察”和“疑问”的方式,引导父母去发现和利用身边的资源。
“爹,我看后山阳坡那片林子下面,雪化得快的地方,好像长着一种叶子厚厚的、像耳朵一样的黑乎乎的东西,那能吃吗?”傅少平在某次吃饭时,状似无意地问道。他描述的是黑木耳,这东西在湿冷的朽木上生长,营养价值高,晒干后易储存,只是村民大多不识,或嫌其长得“丑陋”不敢食用。
傅铁山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猎人的本能让他对山林万物有着基础的认知:“你说的是‘树耳朵’吧?那东西……老辈人说没什么毒,但也没什么味道,吃起来跟嚼树皮似的,没人愿意费事去弄。”
“可是山神爷爷说,晒干了泡开,和野菜一起煮,能当菜吃,说不定还能换点东西呢?”傅少平眨着眼睛,继续引导。 换东西?傅铁山心中一动。如今家里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去换取盐巴或其他必需品。如果这没人要的“树耳朵”真能当菜吃,哪怕味道一般,或许也能在村里以物易物?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傅铁山拄着拐杖,由杨氏扶着,去后山阳坡转了一圈,果然在几棵腐木上采回了一些肥厚的黑木耳。
按照傅少平“听来的”方法,他们将木耳洗净,铺在屋顶借着冬日微弱的阳光晾晒。几天后,原本软塌塌的木耳变得干硬轻薄,收缩成一小把。
杨氏取了一点用水泡发,果然胀大恢复成柔软的半透明状,和着挖来的冬葵一起煮了。吃起来口感滑嫩,虽然自身味道清淡,但能很好地吸收汤汁,确实比干嚼野菜强上许多,更重要的是,有了一种“菜”的实在感。
这一次,没有依靠“山神托梦”,是他们自己找到了新的食物来源!傅铁山和杨氏的眼中,自信的光芒又恢复了几分。
傅少平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两只奄奄一息的母鸡。天气寒冷,缺食少料,它们不下蛋是必然的。他记得村里有人家会在冬天给鸡喂食一些砸碎的骨头粉或者螺蛳壳粉补充钙质,便引导母亲去河边敲些冻住的薄冰,捞点小螺蛳,晒干砸碎混入鸡食中。同时,他也“发现”屋旁一些干枯的野艾草,建议母亲偶尔扔一些进鸡圈,据说可以驱虫。
这些细微的改变起初并不显眼,但一段时间后,那两只母鸡的精神状态竟然真的好转了一些,虽然依旧瘦弱,但至少不再蔫头耷脑。
傅少平也没有停止对“土法甜酿”的改进。他尝试用不同的植物根茎(如野葛根)进行发酵,调整混合比例和发酵时间。他甚至尝试将发酵后滤出的、带有酒味的残渣,少量拌入鸡食中,观察是否能刺激食欲。这些实验大多以失败告终,但也偶有惊喜,比如他发现某种野莓发酵后的残渣带着果香,鸡似乎更愿意吃一点。
日子就在这样不断的尝试、失败、再尝试中缓慢流淌。傅家依旧贫穷,餐桌上不见荤腥,粥碗里能照见人影。但和村里其他在寒冬中只能苦苦煎熬、听天由命的人家相比,傅家的小屋里却多了一份罕见的“活气”。
傅铁山虽然腿脚不便,但每天都有事情可做——捶打藤根、晾晒木耳、修理工具。他的精神不再萎靡,眼神恢复了猎人的锐利,只是将这锐利转向了如何从这方寸之地挖掘生机。杨氏也忙碌着,但脸上少了往日的愁苦,多了些专注和希望。她的手因为长期接触冰水和劳作,冻疮更严重了,但眼神却亮晶晶的。
傅少平则像一颗悄然汲取养分的种子,在这贫瘠的土壤里默默生长。他的身体依旧瘦小,但眼神中的灵动与沉稳,却与年龄格格不入。他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在观察,在倾听,然后在关键时刻,用稚嫩的声音提出一个看似无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想法”或“疑问”。
村里人渐渐发现,傅家那个差点病死的平娃儿,病好后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孩子眼神太静,静得不像个孩子。有人私下议论,说傅家小子怕是撞了邪,或者被山精附体了。但也有人,比如邻居狗娃一家,因为狗娃时常跟着傅少平找到些好吃的野果,反而觉得平娃儿是得了山神点化,是有福气的。
流言蜚语,傅少平置若罔闻。他心如明镜,映照着这世间百态。贫苦、猜疑、坚韧、互助……这些都是红尘烟火,是他百世轮回需要品尝的滋味。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山涧开始传来潺潺水声。
当第一缕温暖的春风吹进望山村,傅家屋后,那被精心照看的两只母鸡,竟然奇迹般地又开始下蛋了!虽然几天才下一枚,蛋壳也薄,但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信号!
傅铁山看着那枚带着温热的鸡蛋,又看看在屋前空地上,正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神情专注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
这个家,没有在寒冬中垮掉。反而像被冰雪压弯又顽强反弹的韧草,在春天来临之际,焕发出了更加蓬勃的生机。
而这一切改变的源头,似乎都来自于他这个年仅六岁多的儿子。
傅少平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抬起头,迎着春日暖阳,露出了一个属于孩童的、干净的笑容。
他知道,寒冬已过,万物复苏。他的“修行”,也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为这个家,探寻一条更能立足的长远之路了。
星火已燃,可望燎原。
春风拂过望山村,冻土消融,溪流欢唱,光秃秃的树枝抽出嫩绿的新芽。整个村子仿佛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生命的躁动。
对傅家而言,这个春天意义非凡。傅铁山的腿伤在持续敷用紫珠草和有限活动下,已经大好,虽然还不能像从前那样攀山越岭,但正常行走、从事一些轻体力农活已无大碍。这意味着,家里的顶梁柱重新站了起来!
那两只母鸡在春日暖阳和稍微改善的伙食下,下蛋的频率也略有增加,从几天一枚变成了两三天一枚。这微小的变化,却让杨氏脸上笑容多了许多,偶尔还能攒下一两颗,拿去跟村里人换一小撮珍贵的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