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十一月时,吴邪还期待过早产的事。这话他没敢跟张起灵和家里长辈讲,却悄悄地问了梁医生,只道:“已经八个多月了,其实也不算早产吧?”
梁医生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马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盖在吴邪的肚子上,好像要隔着肚皮捂住胎儿的耳朵,不让小孩听到这话一般。她对吴邪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过日子不可能所有事情都很顺利。你老这样想,小孩也会伤心的。”
吴邪听了有些泄气,胎教这事不算是舶来品,而是自古以来就公认胎儿是可以感知到外界环境的。梁医生点了他两句,期望早产的事吴邪就再没提过,也很少再想了。
但那小孩竟然好像真的感受到了吴邪的情绪不好,也不太喜欢他。从吴邪跟梁医生说起这件事以后,他的身体负担似乎也真的减轻了。尽管腰痛和小便频繁两件事无法避免,但吴邪逐渐感到精力变得比从前好了一些不说,身上的水肿也消退了不少。
就连胎动也不再频繁,只是每天早晚动一动,就好像一个委委屈屈蜷缩着小人儿,实在忍不住脚麻手酸的时候,才敢小小地伸伸胳膊、踢踢腿。
这就轮到吴邪不好意思起来,他捂着肚子跟小孩道歉,低声说道:“我只是抱怨一下,又不是真的不喜欢你,好了,不要生气了。”
可也不知到底是小孩真的跟吴邪赌气,还是怀孕到后来已经进入了稳定期,总而言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吴邪需要下山去镇上参加考试的时候。
如果吴邪没有怀孕,张起灵倒还不用陪考。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吴邪不但要去考试,而且还预产期在即,下山又需要坐马车,到了镇上也还有各种事要办,更别提他是很有可能一下考场就进产房的。桩桩件件想来,怕是天皇老子也不敢阻止张起灵下山陪考的事。
既然天皇老子不敢,那林场的书记就更不敢。张起灵去交请假条,他二话不说就批了下来。除了张起灵,他还给另外一个人批了条子,这个人却是顾映荷。
其实本来打算陪着吴邪去考试的,是张起灵和潘子来着。只是顾映荷听说了这事,便对吴邪道:“潘工也陪你去?那肯定好,你这叔叔是个稳当的人。不过他们两个大男人,都是头一次经历陪产的事,能有什么经验?不如我陪你吧,就当以前是口头给你道过歉,现在是赔礼了。”
这话听得吴邪莫名其妙。顾映荷的路数,他从来没有摸清楚过,原先的事他早就不在意了,可怎么自从顾映荷的父亲平反以来,她倒像是要求自己要日行一善一样,不但在林场为人和气了不少,而且对吴邪更是明里暗里地照顾叮嘱起来。
但她的这个提议却很合理,因此吴邪没有拒绝,只对她说:“以前的事过了那么久,我早就没再想了。你愿意陪我去,不但要请假,还要放下家里的事不做。是我要感谢你。”
吴邪又跟她客气了几句,说什么小孩生下来以后,怕是要顾映荷来给他当干妈。顾映荷听了这话,笑了一回也不当真。只是一边趴着写自己的请假条,一边道:“那我受不起,梁医生知道了能把我给吃下去。”
下山之前,吴邪家里又给他去了电话。说他母亲月内就要正式退休,等办好了手续就买票上林场去住一段时间,不但可以照顾吴邪,而且还能帮忙看看孩子。
陈文锦则又鼓励吴邪一番。吴邪的复习情况她是清楚的,此时她也是除了吴邪之外,全家人里最希望吴邪能够今年就顺利考上大学的。
由于志愿是先于考试填报的,因此她把那句话又对吴邪讲了一遍:“小邪,考场上好好发挥,咱们去北师大做同班同学!”
吴邪听了很提气,他最后这段时间复习状态不错,也有了必定蟾宫折桂的信心,当时就连答两个好字,还要陈文锦也加油考试。
考试的前一天,吴邪还与张起灵一起去看了考场,不过那时考场已经不允许人进了,他们只能在用作考场的学校外面转了一圈。吴邪也因此感到校园生活忽然之间就出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连带他身体里的血也热起来,让他的右手发痒。
当晚回考场附近的招待所休息时,吴邪还对张起灵说不知道为什么,在林场时总是紧张,既害怕到时候考试,又想赶快了事。可现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想坐在考场上答题。
顾映荷下午没去考场,自去镇上逛了一圈。她回来的时候,还给吴邪带了苹果,叫他明天上场之前吃一个,平平安安地把试考完。
十号当天的两场考试结束,吴邪果然发挥得不错。他复习得细致,答题的时候也就得心应手。虽然他一场考试,两三个小时是坐不住的,必须得举手表示需要去洗手间方便个几次。但监考老师一见他那快要临盆的肚子,又看他还对考试如此上心,便也不嫌他麻烦,反而认为他是最上进的考生之一。每到他举手要去小解,总有监考的老师马上来就带他过去。
等他方便时,老师还在卫生间的门口对他说:“同学,你别着急,慢慢来。这几分钟时间,到你答题的时候好好做安排,也是可以找补回来的。”
且答完了上午的语文,下午再去考数学的时候,监考老师们对他的态度就更和蔼了。那个年代考完试虽然也要封卷子,但没有像后来那样要求严格,老师们是可以先把答卷看上一遍的。遇到答得好些的考生,心里难免爱才,再考下一门时,能从脸上带出几分关切的神色来。
吴邪见了监考老师的样子,心里对语文考试就有了底,下午再考就更能集中精力了。当天考完,张起灵去接他,就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再问时,吴邪便道:“有点把握了。今天很不错,小孩也很乖,一次都没有闹过我。小哥,我看今年可能会很顺利。”
张起灵便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对他道:“顺利就好。”
晚上吃饭时,吴邪因为白天考好了,再加上终于脱离了林场的食堂,可以在镇上买到不同的食物,他便胃口很好,吃得比平时还多些。可吃完了胃里撑,他又觉得很后悔,饭后就拉着张起灵出去散步。
回来之后,张起灵拿着换下来的衣服去一楼借用洗衣机。他便站在招待所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扶着栏杆往外看。顾映荷住在他们俩隔壁,刚刚听见张起灵开门关门,她就以为他们散步回来了。
她本打算去隔壁找吴邪说话,但打开门就看到吴邪自己站在阳台上。顾映荷走过去,正要开口,却发现吴邪的表情不太对劲。
只见他把手搭在肚子上,还皱着眉,对她道:“顾姐,我好像晚饭没吃好。人怀孕能吃奎宁吗?我怕明天上考场拉肚子。”
顾映荷没有当场接话,她打量吴邪一阵,以她自己生育过两个孩子的经验来看,吴邪应该是快要生了,这会儿正是破水之前的第一遍宫缩。可她也没跟吴邪明说,只叫他先回房间去坐着,她去把张起灵叫来,给他买奎宁。
吴邪同意了,可没走几步,又是一阵痛意袭来。这回就很明显是子宫的坠痛,就算吴邪再迟钝,也不能把这痛感与吃坏了肚子联系起来。
他疼得迈不开腿,顾映荷便扶他去楼梯上慢慢坐下,先问了他张起灵上哪儿去了,又对吴邪道:“你就坐在这里,别起来。现在这个疼,是一阵一阵的,还没有规律。待会儿可能会停一下,但反正你就别乱跑。”
吴邪听了有点懵,直问她是不是小孩快要出生了。顾映荷只想着赶快去把那老张给找回来,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直问了一句:“那你觉得呢?”然后便转身下楼。留吴邪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抱着肚子,十分惊慌。
张起灵把他往楼下抱时,他的羊水就破了,透过吴邪的毛裤和外裤,把张起灵的罩衣都打湿了一点。可吴邪不管这些,他只扯着张起灵的领子,骂了好几句,只问他:“那我明天考试该怎么办?”
自从吴邪怀孕以来,他父母就在家里牵了电话。吴邪当晚八点半被送了医院,他那一家子人在八点四十的时候就知道了他马上就要生孩子的事。陈文锦心里替他可惜这一年的复习,但同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十分挂念他那边的生产情况。
她第二天还有考试,因此晚上十点便回房睡了,另外几个——吴邪的父母与二叔三叔——则守在电话前,兄弟三个轮流抽烟,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左右,才又接到张起灵的电话,说是个男孩,吴邪也很平安。
吴家的长辈们听到吴邪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笑了一回,又点上烟,这回就是慢慢地抽了,心境很悠然。
早在孩子出生以前,吴邪和张起灵就已经说好,小孩的名字要由吴一穷来起。此时吴一穷便在挂断电话前对张起灵道:“那你多费心照顾小邪,等名字得了我告诉你。”
家里人欢喜非常,而吴邪却闹了起来。生孩子这几个小时,他汗流得连头发都打湿了一遍,疼得他早把爷爷姥姥的魂都给喊回来了,连嘴唇都是白的。
一般人去生产,小孩出来了,也就放了心,直接晕过去的也有,叫几声痛,跟丈夫家人说几句话,便打了安定睡下的也有。可吴邪不一样。
他进产房前还特意看了表,那会儿是不到九点。他本来以为,生个孩子再怎么不能花三个小时吧?因此动作快的话,十二点前就能睡觉,虽然睡得晚了一点,但也还行,第二天九点考试,应该足够他恢复精力。
因此当医生告诉他:“孩子很健康,六斤二两。”的时候,他根本没接话,疼得龇牙咧嘴也只道:“医生,你别给我上安定。我明天还要考试呢,我怕打了安定睡过头怎么办。”
那医生听完这话,忍不住对吴邪翻了个白眼,手上动作根本没停:“你还想咋,咋你这么虎,上啥考场,我看你上战场合适。”说完又给他检查一遍身体,发现无碍以后,便把一针安定给他推了下去。
第二天吴邪醒来,再一看钟,已是下午一点。他的小男孩已经落地成人十二个小时,此刻别说是高考,就连低考也该结束了。吴邪急得大喊一声,就想从床上翻起来,结果他一动,便浑身都痛。
他忍不住哀叫几声,张起灵见状立刻站起来去按铃叫医生。等医生来了,又是一遍检查以后,只说吴邪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就是:“别闹了,插着尿管呢,等会儿再给弄伤了。”
吴邪听完这话,便躺下不动了。张起灵问他好不好,他也不答话,只是为他没能参加完的考试流下泪来。下午的时候,保育护士带着孩子来给吴邪看,他那时已经可以靠着枕头坐起来了,但却不愿意把小孩接过来抱一抱。
张起灵看在眼里,知道吴邪不喜欢这个孩子。等小孩又被送回保育室,他便拉着吴邪的手,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小哥,”吴邪却哑着嗓子对他道:“如果我能考完,今年一定能去上学。”
后来张起灵去给吴邪打饭,顾映荷单独守了吴邪一会儿。她说自己已经去看了他的小孩,觉得很可爱。还问道:“叫什么名字想好了没?”
吴邪还是很蔫,回道:“他嗲嗲说,叫张炜麒。”说完,也就不再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