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论吴邪本人是否愿意,到了1977年二月的时候,即将变革的巨大力量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都裹挟其中。恢复高考的事,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达文件,但流言却已经甚嚣尘上。
十崖子林场里,第一个知道这事不仅是谣传的人便是向爱民。他的父亲曾经在上海高校里做俄文教授,现在尽管还没有正式平反,人还在改造所里继续参与劳改,但消息却仍然比旁人更加灵通。
整个林场里,向爱民是一向只看得起吴邪的。他得到了这个准信,就像掌握了什么机要的秘密一般,立刻跑来跟吴邪通气。
只是他虽然嘴上说着:“你应该考虑考虑,毕竟你年纪小,又是高中读毕业的,比我这种读了一年高中就没了的‘老三届’学生,还是有很多优势的。”但吴邪却明白,这向爱民的意思,其实是他已经决心要去考试。
这倒也不为他年轻时候想去当驻苏联外交官的梦想,只是由于一旦考上了大学,就能走出林场。且毕业以后是要分配工作的,这样以来,考大学的事倒像是一道登云梯。虽然向爱民现在年近而立,还经受了许多蹉跎,可如果能考上,以前的事又算得了什么?日后一旦走进校园里再出来,就是新的人生了。
只是此刻他母亲已经亡故,父亲又还在农场劳改,向爱民能从外面获得的参考资料几乎等于没有。他现在来找吴邪,也是希望让吴邪能尽快明志以后,他家里人从杭州给他邮寄资料,那向爱民也能跟着沾光。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自己是与妻子离心离德,看到好像有一丝机会,便能丢了自己的家庭不要,也要去抓这个万一的,可吴邪却与他不同。即使吴邪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太热心。只跟他说:“再看看吧,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考啊。”
向爱民急得搓火,直跟吴邪讲学习知识的重要性。连他自己这些年为了不让俄语退化,便不是在墙上贴一张纸,对着纸说,就是日常生活里哪怕被老婆一家人骂神经病,也铁了心同他女儿讲俄语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但这到底没有言中吴邪的心病。因此他虽然费了口舌,但只是一场枉然而已。
到了三月的时候,向爱民想去考试的心已经很明了了。但他老婆本就跟他恩情寡淡,此刻自然是很怕她这个强留下来的丈夫跑了的,因此跟他在家里吵得动了几回手,只说天下没有养个几十岁的男人在家里只读书不干活的例子,更拿小板凳在向爱民头上开了一道伤口,去卫生所缝了几针才算是打得他对得到妻子的支持的事,彻底无望了。
但吴邪这边则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他家里人前几个月不爱搭理他,现在却着急上火,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寄信。什么样的例子都给搬出来了,总之一句话就是希望他能安心去考试。
甚至连他妈妈自己都说,也算是幸好吴邪当初留下跟张起灵结了婚,否则现在他多半已经回城接了她的班,高考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吴二白跟他打电话时,话说得更是直接。只道:“小邪,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去考了试,考上了,对你自己的小家庭也是一个帮助。况且你就算日后发达了,也不会丢下张起灵不管。于情于理,你都是应该好好准备的。”
吴邪听了这话,仍然兴致不足。这倒不是因为他已经彻底爱上了林场的生活,打算一辈子就在这里度过了,而是由于他实在放心不下张起灵。如果他真的考上了出去上学,首先两人就要面临分离不说,更重要的是张起灵的一身本事在深山中的确有用武之地,可未来要在城里谋生,以张起灵的性格和能力能做什么样的工作也是个未解之谜。
吴邪因此对他二叔回道:“不然咱们先观望观望,现在谁也没考过,不知道高考是个什么情况。”
吴二白一听这话就骂了一句,只道:“怎么还有你这样把机会拱手让人的?是不是他不同意你考试?要是这样你就告诉我,家里以前养了你十多年,现在再供你学习一年也不至于会破产。”
“小邪,这可能是你仅有的机会了。”吴二白最后说道:“而且我实话告诉你,张起灵如果真的爱你,就会希望你好。老三是个多么不靠谱的人?他都能全力支持你三婶复习考试去,更何况你的情况还要更水到渠成一些。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
这一番联系,不算是不欢而散,但吴邪到底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其实张起灵在知道高考的事情以后,就很支持吴邪去。他一向是个做事有前有后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张起灵甚至在开口建议吴邪去考试以前,就已经问清楚了,林场是可以申请停薪留职的。是吴邪自己犹豫再三,没有拿定主意。
吴邪因此感到后悔,觉得自己应该把心中的顾虑向长辈解释清楚,不应该让他们对张起灵产生误解。但马上打电话回去解释,他又不好意思,所以只能晚上回家把这件事跟张起灵说了。
“小哥,你是明白的,我担心这些事不为别的,只是害怕你以后过得辛苦。”吴邪的声音发闷,能听得出他是的确为此事发愁。
张起灵听过以后,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突然提起了他们决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旧事。他对吴邪道:“你当时跟我说,你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能决定的事就只有我们要相好。所以现在也是一样,我能决定的事,就只有让你去考试。”
“吴邪,你是否应该一直待在山里的确不是由我说了算。去考试吧——这是由你自己说了算的事。”
张起灵的声音仍然非常淡漠,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吴邪心里发热。张起灵的坚持让吴邪不得不同意这件事,但那一个滚烫“好。”字却也被他粘在舌头上,来回转了好几圈才能从嘴里滚落出来。
直到这时,吴邪才终于下定了必须要考不说,还一定要考上的决心,否则他便是辜负了所有人的心意,尤其是对张起灵和他自己,是最没法交代的。
他们在第二天就向林场交了给吴邪停薪留职的申请书。林场的书记觉得吴邪是很有可能会考上大学走了的,心里只觉得这是林场的人才外流,因此很是不情愿。
他端着搪瓷缸子慢慢地喝茶,只道:“愿望是好的,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小吴,我原本想着你有学历,再过几年就给你提干部。你要是现在停薪留职,到时候独木桥又挤不过,这样的好机会可就不能给你了。”
书记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理解别人做事的决心的。他见这话说完,两人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反应,他便又想到自愿供养吴邪去看书复习的,是张起灵,和林场本身没有关系。
他试着暗示了张起灵几句要是吴邪金榜题名,一定会嫌弃他这个做守林员的丈夫。可这样的杀手锏,张起灵竟然也没有理会。
而他一个书记,就算权力再大,也管不了别人的家事。他这回往那申请书上盖公章的时候,只把章子砸得砰砰响,且在心里暗骂张起灵和吴邪,简直就是一个蠢一个贪。像他们两个这样的人也就是互相祸害,以后不会有好下场的。
吴邪停薪留职的事得到了批复,他便又去给家里打了电话,同时还在这通电话里跟家里人说开了他们对张起灵的误解。他家的几个大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
吴一穷下午接了电话以后,就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跑去新华书店按照他此前打听出来的参考书目录买了一遍。只是对高考求之若渴的人远不止他们一家,因此吴一穷虽然跑遍了全杭州的书店,到最后还是短了两本没买到。
他也等不得补货了,留下联系方式以后,只拿着买到的书又是一阵风驰电掣般地杀到邮政局去,踩在别人下班的点上陪着笑往十崖子林场发了一件特快专递。只怕晚了一天就会影响吴邪的考场发挥。
吴一穷上一回把自行车踩得链条几乎起火的事,已经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吴邪出生的那一天了。他现在这一通忙过以后,才觉得身上都在酸痛,但心情却极好。晚上回家把车骑得慢悠悠地,被邻居看见他笑眯眯的样子,直问他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陈文锦那边知道了以后,也是很高兴的。不过她现在虽然已经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了,但毕竟也是考生,想的也就细腻得多。
她问到吴邪有没有专业选择的方向时,吴邪答不上来,她就建议道:“我看还是考教师的专业最好。以后不管工厂开不开工,商店开不开门,学总是要上的。而且招这个的学校多不说,比起什么制造业,门槛也没那么高。”
吴邪也为选专业的事迷茫,现在陈文锦又这样说了,他也就把考教育专业当作了自己的目标。虽然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但吴邪在此时已经明白了工作和兴趣很少能有是一回事的。他也就不再深想。
“那就说好了,小邪。”陈文锦在挂电话以前对他道:“现在把目标先定在北师大,咱们一起加油,到时候做同班同学。”
几天之后,吴邪收到了吴一穷寄给他的参考书,他当天就正式开始复习起来。他虽然读完了高中,来到林场也不到三年时间,但他这三年的生活毕竟远离了校园,此时重新看教科书也是有些吃力的。出题人的意图也不如从前那样,能够得心应手地揣摩。
曾经做惯的事,一时之间又做不到原来的水平,会让人感到压力很大。吴邪本来就为这事一直烦闷,可向爱民偏偏仍然是个没有眼力的人。他见吴邪有时候看书累了出来休息,便老逮着他说话。
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在跟吴邪描述他就在上个月,还有着怎样宏大的决心,联系上了在上海的亲戚,打算从林场偷跑回去,住在亲戚家准备考试的。
他脸上带着很凄凉的笑容说道:“我是真的打算抛家舍业的。按照古人的话来说,算是破釜沉舟。我车票也买好了,吴邪,临到走的那天,我老婆还什么都没看出来。是我女儿突然拉着我的手,跟我说:‘Пaпa,kyдatыnдeшь?’她这是在问她爸爸要去哪儿呢,我教了她这几年,她竟然真的学会了——”
向爱民有时候还会把自己说得红了眼眶。吴邪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事时,心中也有很多感慨,还曾出言安慰他几句。但他每天都要跟吴邪讲一遍,每次都还讲得极为动情,吴邪被他说得自己也是压力越来越大,慢慢的就觉得烦了。
他为了躲着向爱民,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每天等张起灵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和家事以后,两个人才能一起出去散散步。他在场部大院的生活,又一次变得像坐牢一般。
吴邪没想到的是,后来把他从那大牢里暂时解脱出来的人,竟然是梁医生。
1977年春天的雨水比往年更为丰沛,因此山中野蕈也就漫山遍野地疯长,不止是各个林场的人,就连乡镇中的居民也兴致勃勃地进山捡菌子去吃。但他们毕竟不是山民,真正拥有辨别毒物的能力的人不多。才到四月份,就已经发生了数起食物中毒的事故。
可长白山脉绵延千里,甚至都延伸到韩国、朝鲜去了。这样大的山又横不能拿盖子盖上,进山踏青也算是公民自由,捡食菌类事也就屡禁不止。林场卫生所的医生们也因此被召集开会,集中学习关于误食有毒菌类的应急处理办法。
梁医生在下山开会时,听负责人说了几句他们接下来准备编撰一本有关辨别有毒菌类的基本知识手册,以便发放到各个工厂与单位,组织人们进行学习。
她立即就想起了吴邪的那本笔记来。吴邪写笔记的那两年,她在背后提过不少意见,因此有心血在其中,现在既然有用武之地,梁医生就觉得这是一个叫那本笔记现世的好机会。
她当即便向那几个负责人游说一番,只说那本笔记虽然是外行所写,但记录极为详尽。最重要的是,笔记中收录的都是各类菌子的俗名。如果能让笔记的作者也加入这次编撰当中,或许能为科普工作起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梁医生的这番吹捧起了效果。负责人点头之后,她马上就把电话打回了林场,只叫吴邪赶快带着本子给她下山,先把这可能救人的工作做了再回去准备考试,说不定还能给他高考积点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