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吴邪本以为自己虽然是怀了孕,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下午的时候晕倒,只是因为前几天的操心劳累。等他输完了葡萄糖,就能回招待所休息,第二天按照原计划返回林场。
可没成想,产检之后医生却告诉他很有流产的可能,因此需要住院观察几天,情况稳定以后才能回家去。这个消息十分突然,竟然比得知自己怀孕还让吴邪心里发懵。
一切手续办理停当之后,市里来的那两个人就先走了,那农林学的教授倒是多陪吴邪待了一会儿。
教授离开之前,想到吴邪现在是孤身一人住院,便给他留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嘱咐他有事可以找他妻子。他的妻子与他养育了三个孩子,对生育的事是很有了解的。
吴邪谢了他半天才最后说了再见。可深夜时,他自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同病房的其他产科病人都已经睡熟了,吴邪听着他们的呼吸声,感到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这些产科病人不是本来就住在市里,便是来住院也有亲友陪床,只有吴邪一个人离家万里不说,由于怀孕的消息他知道的晚了,因此连电话也来不及打。吴邪躺在一片黑暗中想到,张起灵此时应该已经睡着了,且对他们有了孩子的事全然无知。
这一来,吴邪就彻底没有了困意。他的脑子里早已不是跑火车,而是一趟一趟地开着飞机,一会儿担心着小孩要是不好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想着那避孕套虽然不是每次都用,可张起灵也从没弄在他里面,那这个小孩又是从哪里来的?
而他在这个晚上,最担心的,则是民间那句一孕傻三年的俗语,只怕到时候复习不好,考试失利,自己对不起所有人该如何收场。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信马由缰地乱想一回,叹了几口气,连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第二天再睁开眼睛时,病房里经很亮了,吴邪擡眼看墙上的时钟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口气睡到了上午十点。
饭后,他去传达室打电话。家里人知道他上市里开会,算着日子也晓得他今天就该回林场的,而回了林场,按照吴邪的习惯,一定会当天给家里报平安。因此他现在住院的事也是瞒不住家里的。
不过吴邪害怕家里想到现在是他一个人在市里,又惹出一场担心,所以也就没敢说自己有了小孩的事,只扯谎道是营养不良,前几天又太累,这才住了院的。
他家里人听了自然把他一顿好说,骂他二十岁的人了,居然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这不是白白惹得他们着急上火。
这一番数落听得吴邪头大,感觉脑子里嗡嗡直响。他把电话挂了,手按在听筒上,呆了半天没动。传达室的大姨见他这样,马上就不客气起来,对他吼道:“诶,小同志,这电话又不是你家的,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呢,你到底打完了没有?”
吴邪这才赔着笑,又把电话往林场拨过去。
他打电话时,原想着要放松心态,把怀孕这事说得轻松一些。可没想到,等到那边把张起灵找来接了电话,只听张起灵唤了一声:“吴邪。”以后,他就有些绷不住了。
张起灵很喜欢叫他的名字,平时话不多,但每开金口对吴邪说话之前,总会这样不紧不慢地先叫上一声,就好像他每次要说的,都不止是随便的家常,而是什么十分庄重的盟誓。
吴邪对此早已习惯,但现在,他们有了孩子,再被张起灵这样叫一声,竟然就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片波澜。他张嘴说话时,控制不住地有些哽咽。不像是在报喜,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因此感到,这一点也和书里不一样。生育和死亡是同等重量的人生大事,人类在这样的事情上,心情总是复杂的。如果人们希望自己到了寿数将尽的那一天,可以不受反复抢救之苦、自然地离开这人世间,那么到了带来新生命的关口上,各种情绪与人生经历相互参杂,进而感受不到纯粹的喜悦,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一通电话里也说不完他这些感慨。吴邪把掠过心头的千般思绪压住,简略地对张起灵说了怀孕的事,最后实在没忍住,便把可能流产的风险也给说了出来。
张起灵在电话那边得了这两个消息,一时间也有点无措。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只对吴邪道:“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就来找你。”
这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只是吴邪听了,心里立刻敞亮不少。再加上当天下午,那教授的妻子主动来医院看望了他,还送给他六个红彤彤的苹果,又宽慰他一阵,直说他还年轻,身体好,小孩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没了的。
吴邪在睡前吃了一个苹果,又想到第二天就能见到张起灵,只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晚上没到十点他就得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睡着之前最后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居然是他白天应该在电话里叮嘱张起灵把他的参考书给带来。
第二天下午,约莫四五点钟时,张起灵走进病房,刚好看见邻床的女病人剥了橘子,正撇了一半拿给吴邪吃。吴邪打算还她一个苹果,擡起头就看见张起灵带了很多东西,风尘仆仆地站在病房门口。
他对张起灵挥挥手,叫了一声小哥。紧接着便是一番同各位病友及其家属的寒暄介绍。张起灵还是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应声。他在旁边像变魔术一样,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给吴邪的换洗睡衣、他下山之前正看的那本参考书、全副的纸笔,甚至还有一些水果、两个黄桃罐头、一袋奶粉和一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糖果。
这一番表演看得吴邪眼花缭乱,心里十分佩服这老张的整理能力。光是带给他的东西就已经很多了,张起灵居然还能在包里寻到地方塞下一些他自己穿的用的,连喝水的杯子都给带下来了。
吴邪抓了几把糖送给这两天对他照顾有加的病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直问张起灵来得晚了,是不是因为他半道上又去买了东西。
张起灵点点头,轻声解释道:“潘子告诉我要给你买些让你开心的东西。”
“那你就给我买糖?小哥,我已经吃二十一岁的饭了。”吴邪无奈地笑起来,但还是没忍住,拿了两颗奶糖,一颗喂给张起灵,一颗自己吃了。
他嚼了几下,突然又问道:“潘叔知道了?”张起灵一边很快地把那些东西整理到柜子里,一边又是点点头。吴邪把脸埋在手里,叹气道:“那我三叔他们岂不是也知道了?”
张起灵收拾停当之后,看了看时间,便找出饭盒准备去医院食堂给吴邪打饭。他走之前答道:“是。你母亲叫我今晚给他们回一个电话。”
说完他便又是脚不沾地地出去了,留吴邪自己坐在床上,臊得脸上发烫,认真地胡思乱想那他昨天给家里不说实话的行为和脱了裤子放屁到底有什么区别。
等张起灵把一干杂事忙完,又去医院澡堂洗了澡,终于能和吴邪独处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他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说话,几天不见,吴邪很想念张起灵。这时候他们凑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张起灵的体温,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袋装海鸥洗发露的味道。
吴邪心里期待张起灵赶快抱一抱他,嘴里虽然说着话,但却心不在焉地一直拿眼睛盯着一个护工搀扶着一个拄拐的老人慢悠悠地从他们面前那条水泥路上走过。吴邪把那俩人盯得后脑勺都要打出洞来了,他们才总算是一步三摇地拐了个弯,被葱郁的植物挡住看不见了。
见状,吴邪马上侧过身子往张起灵身上靠。可张起灵却浑身挺得笔直,胳膊环过吴邪的背以后,也只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然后便虚虚地搂着他,好像担心自己只碰他一下,就会把吴邪弄伤。
吴邪对此不满,立刻拿话问他:“怎么了?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张起灵的神色有些无奈,只道:“吴邪,医生说孩子现在不太好。”
“那又怎么了?你碰我一下还能从我身上碰掉一块肉下来?”吴邪擡手捶了一下张起灵的肩膀,又说:“你儿子没那么脆弱。”
哪知道张起灵听了这话皱了皱眉,眼神里都是对他前半句的不赞成,开口问时又带着疑惑:“你怎么知道是男孩?”
吴邪感觉自己现在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叹口气道:“我上哪儿知道去?医生说现在小孩连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出来,只是一团细胞,所以才容易出问题。况且管他是男孩女孩,还是像我一样的小孩,不都是你的,有什么区别?”
这一番解释以后,似乎是让张起灵放了心,又满意了起来。吴邪还在说着自己现在是不能生气的,要保持情绪稳定云云。张起灵先是搂着他的肩膀,然后慢慢把手小心地向下挪着,直到轻轻搭在了吴邪的小腹上。
他吻了一下吴邪的额头,等吴邪把他的小作文说完了,才对他淡淡笑道:“好。”
吴邪也就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心领神会。原来从来都是不动如山的张起灵,为了这个计划之外的小孩,也和吴邪一样,连那一分为人父母的喜悦也是在无措和忧虑之间找到的。
吴邪在医院里一连住了一周。他还特意观察过张起灵,到最后终于发现那张起灵尽管在林场时总是不理人,但兴许现在是已经当了爹,对自己的要求也就不一样了。住院的几天下来,张起灵面子上还是淡淡的,但询问医生、与同病房的人相处一类的事情,他都做的很是过得去。
闲来无事时,吴邪就看参考书,张起灵则坐在床边让他靠着自己,手里拿着病友家属借给他的报纸或杂志慢慢地看。同病房的人由此便晓得了这一是对感情很好的青年伴侣。
就连医生护士们,也对张起灵的印象不错。其实张起灵来的第一天晚上,他是没有床睡的。吴邪叫他跟自己在病床上挤一挤,张起灵害怕压到不能压的地方,因此怎么说都不愿意。只找了一张凳子过来,在吴邪床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医生先巡了一遍房,又有护士来给吴邪打针。那女孩没有医生那么忙,打针之前先问了一遍吴邪感觉怎么样了,接着就看到吴邪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包糖和水果罐头。她便对张起灵到:“妊娠期容易高血糖,还有得糖尿病的。而且工业糖精对小孩不好,你别给他吃那么多甜的。”
张起灵简短地道了一声谢,又想起吴邪感谢病友照顾时,是给人拿了糖吃的。他就在护士给吴邪打完针以后,也给了她一些糖。护士有些不好意思,只红着脸说上班不能收病人家属的礼物,然后便端着药盒就跑了。
而等到她晚上下班的时候,换下了护士的衣服,和另一个也是护士的女孩给他们搬来了一张行军床,说这是她们有夜班轮值的时候,在值班室里休息用的。但最近一直排着白班,因此借给张起灵他们也不妨事。
这一回,张起灵再给她们拿糖,两个护士便只当是已经下班脱了制服,收点小礼物也就无所谓了。
吴邪又是看得啧啧称奇,直说没想到小哥在城里,搞不好还能靠外表吃饭。张起灵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啖醋,只能去揉他的头发,对他道:“吴邪,乱想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