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六、洞中岁月（6）
说着，阿娟在前面带路，刘凯峰紧随其后，他们又来到了阿娟的草棚前，这次，他们并没有爬进草棚，而是绕过草棚走到后面的三座土坟前。阿娟指着旁边最矮的一座土坟说道：“你刚才不是问这里面埋的是谁吗？”
刘凯峰知道，即使自己不插话她也会继续说下去的，所以他没吱声。
“他是我的孩子。”阿娟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出奇地平静：“不过不知道是男是女，在三个月的时候就流产了。”
刘凯峰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在自己受伤昏迷的那次战斗中，锄奸别动队全军覆没。刘凯峰当时也知道，万钢和孙健两人都喜欢阿娟，但在那次战斗中他们俩显然也已殉国，那么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呢？不难想象，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阿娟既要照顾自己，又要躲避鬼子，还得不停地在山里辗转，这失子之痛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不是彻底崩溃，就是变得异常坚强，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阿娟无疑是后者。
刘凯峰不想触动阿娟的伤心之处，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站在那里一时无话可说。
“孩子是孙健的。”阿娟平静地说道，也是两年来的痛苦折磨得她太久，才使得她对此有点麻木了：“那次战斗中，你先是呼吸进了毒气，接着在奔跑通知大家小心防备的时候，又被折断的树干击中脑袋，当时你昏倒在悬崖的边缘，并正在朝悬崖下滚去。因为距离你最近，所以我扑向了你，虽然抓住了你的手腕，但却无法让你停下来，不仅如此，你还带着我朝悬崖下滑去。”
刘凯峰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但可以想象出，一定是自己冒着鬼子的炮火在山顶奔跑，而阿娟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紧跟在后面，才使得自己在受伤后被她一把抓住而不至于坠下悬崖。
“当时鬼子的炮火和飞机上扔下的炸弹到处爆炸，刺鼻的气味和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让其他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紧紧抱住我的双腿，我是停住了，但却抓不住你的手腕……”
死死抱住阿娟双腿的是孙健，看到自己的手快要抓不住刘凯峰的手腕，阿娟歇斯底里地回头朝孙健喊道：“你他妈的抱住我干什么？快把刘站长拉起来！”
这时，阿娟才发现孙健浑身是血，一只手臂似乎也已经被炸断，他能够用胸膛压住阿娟，并用仅剩的一只手抱住阿娟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这时让他再站起来根本就不可能。
就在阿娟的手即将与刘凯峰的手腕脱离的瞬间，一条黑影从阿娟的头顶跃过，伸手抓住了刘凯峰的后衣领，就在这时，鬼子飞机的扫射击中了那人的胸膛。
阿娟抬头一看，那个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正是万钢。
“万钢，快趴下……”阿娟高声喊道。
但为时已晚，只见万钢弓下身子，双手抓住刘凯峰后背使劲把他往上一拽，然后大喊了一声：“阿娟司令，我喜欢你——”
话未落音，万钢就一头栽下了悬崖……
阿娟抬头望了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唉，好在当时的天已经快黑了下来，鬼子的飞机离开了，山腰上的鬼子可能担心自己的伤亡，所以也停止了进攻，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喊话劝我们投降。”
当时阿娟清点了一下人数，两百多名队员只剩下五十多人，而且几乎是弹尽粮绝了，她把所有队员分成两路，并把所有弹药集中重新分配，每人分得两颗子弹，由她和孙健各带一路人马，准备趁深夜冲杀出去。当然，他们知道突围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别动队的队员们都决心杀身成仁。
之后，阿娟让人在峭壁上的一个隐蔽处挖了一个洞，把刘凯峰放到洞里。
等其他人离开后，阿娟对孙健说道：“我们全体冲下去后，鬼子也就不会发现这里，但愿刘站长能够醒过来。”
孙健的断臂已经包扎好了，但浓浓的鲜血还是透过纱布滴落在地，他看了阿娟一眼，然后说道：“司令，我看他不仅是头部受伤，一定还中了毒，恐怕一时醒不过来，即使醒过来恐怕也要人照顾。反正我们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去，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所以，我希望你留下来照顾刘站长。”
公开场合，万钢和孙健都称呼阿娟为特派员，而在私下里，他们还是习惯称呼阿娟为司令。
“不，”阿娟说道：“老孙，其实你和老万的心思我都知道，但没有办法，人生有许多事不是全由我们自己的性子来的。老万殉国了，我们也冲不出去，不过能够和你们一起战死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份心愿。”
孙健说道：“万钢的死，不仅希望你能够活下去，而且是希望你不要活的太痛苦。我已经是个废人，所以，更希望自己的死，至少能够让你有机会活下去。如果连你的生命都保不住，即使到了阎王殿，万钢也要和我打官司的。”
前面万钢为了不让自己为失去刘凯峰难过而慷慨赴死，现在孙健又要用生命保全自己，这使得阿娟觉得负一负二不能负三。她久久地凝视着脸色惨白但却神情自若的孙健，忍不住心头一种种疚愧之感直往上涌。她慢慢地把嘴凑了过去，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夜深了，在微风习习而起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零星小雨，就在山顶的那块草地上，阿娟把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份真爱给了孙健，她不想让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和万钢一样抱着终身的遗憾离开世界。
“弟兄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时刻到了，为了四万万同胞冲呀——”
在孙健的命令声中，视死如归的队员们如离弦的弓箭，突然从山顶朝山腰上的鬼子扑去……
锄奸别动队最后五十名队员全部壮烈殉国，鬼子第二天冲上山顶打扫战场也没发现阿娟和刘凯峰，当他们离开后，阿娟才从被深深掩埋着的土里爬了出来，同时又用双手把刘凯峰刨了出来。
从把自己最后的爱献给孙健后，阿娟就已经打算关闭自己的情感大门，但看到处于昏迷状态中的刘凯峰，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本来决定只要等刘凯峰一醒来就离开他，没想到刘凯峰却昏迷了两年多。
开始的时候，不管是进水还是进野菜汤汁，阿娟都是嘴对着嘴给刘凯峰喂食的，大小便也是阿娟为他料理，久而久之，阿娟对刘凯峰那种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已经转变成一种亲生兄妹之间的骨肉情了，直到现在刘凯峰醒来，如果说阿娟还对刘凯峰怀有一份真情的话，也已经是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兄长看了。
她十分清楚刘凯峰的为人，知道为了报答自己，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委身自己，抛开政见不同在外，阿娟也觉得自己残花败柳之身，甚至是不能再接受刘凯峰的情感施舍了。
所以，她要把自己的真相告诉刘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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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峰听完她的叙述后，不仅没有嫌弃，反而向她靠近了一步，然后静静地用手环抱住她的腰：“阿娟，他们的仇，包括所有别动队队员的殉国，鬼子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的。我发誓！”
来自刘凯峰的环抱，让阿娟感到了温暖和安全，同时也感到这个环抱来得太晚，所以，她朝前走了几步，看似去整理孩子的坟头，实际上是拒绝了刘凯峰的情感。
之后，她回过头来对刘凯峰说道：“也许洪云婷那丫头片子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人生，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
从她的话中，刘凯峰至少已经判断出两层意思，一是这两年来军统一直没有洪云婷的消息，否则阿娟一定会知道；二是阿娟明显地是在以洪云婷的名义拒绝了自己。刘凯峰当然能够理解阿娟此时此刻的心境，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阿娟凝视着那三座小土坟。
这时，白云衫和老六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们发现阿娟和刘凯峰后，立即朝草棚后面走来。
“司令，”老六急促地说道：“虽然我们引开了几批特务，但鬼子的一个小队和皇协军中队还是开进了前山，现在正在那里进行拉网式的搜查。”
白云衫显得有礼貌和有涵养多了，只见他先给刘凯峰鞠了一躬，招呼了一句“仇先生好”，之后才对阿娟说道：“司令，我看这次吴孝州是真急了，我们应该立即转移为好。”
在别动军里，阿娟历来是以敢想敢干，干脆泼辣著称，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镇得住这些散兵游勇和土匪，如果换在平时，不管是进是退、是战是撤，她早就一声令下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她从心里敬仰刘凯峰，听完他们俩的报告后，她低着脑袋在那里一语不发。
刘凯峰立即明白阿娟是想听自己的意见，于是说道：“参谋长，副司令，你们能够大致给我介绍一下营地周围和前山的地形情况吗？”
这时只听阿娟说道：“那就到你的山洞去吧，在你床的旁边，有这里地形地貌的简易沙盘。”
刘凯峰心里清楚，那一定是阿娟在陪伴自己感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才在那里制作了那么一个沙盘，于是点头道：“好，那我们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