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诡异房客》(11)
二〇〇六年天渐渐暗淡下来,路人们又像清晨那般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无暇顾及周旁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不知是他们看惯了还是厌倦了这些美景,认为华而不实的灯光除了促进这座城市的旅游产业的发展,对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对待与自己无利害关系的事物,他们的态度就是不予理睬或是冷眼旁观,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羚羊,只想不顾一切回到它们的栖身之所。
年轻的女职员下了公交汽车,走过热闹炫目的街区,拐进密集的住宅区,这条路像建造在一个隔音的玻璃罩里,刚才喧嚣还不绝于耳,此刻却悄无声息。因此女职员能清晰地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是那种男式的宽头皮鞋发出的声音。女职员不由紧张起来,她听说有一名专门杀害年轻女子的连环杀手还未落网。虽然还是傍晚时分,可心里难免会害怕,女职员不敢往后张望,她加紧脚步,故意从自己家门口走过而不开门进去,因为这样做只会暴露她是一个人独居。但突然身后的人步伐也加快了,听声音像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女职员顾不上淑女的矜持形象,撒腿就跑。在转过街角时乘机向后瞅了一眼,那双发出响声的皮鞋的主人,正巧站在一盏路灯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一头浓密而又蓬松的乱发,不错的发质令她印象深刻,脸的上半部在头发的阴影之中,瘦削的下巴上有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男子正冲着她过来,但速度并不快,吓得她心都快跳出喉咙了。
当披头散发、气喘得几乎呕吐的女职员重又回到喧闹的马路上时,周围的人群立刻向她行起了“注目礼”,这时女职员才感受到了灯火通明的好处,罪恶在此地无处容身。看看身后幽静的那条小路,空无一人。固然刚才的情况仍让她惊魂未定,可她又觉得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度,对方似乎对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总不见得对警察说:“他的脚步听起来就像连环杀手!”女职员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深吸几口气,呼吸调整到正常后,放弃了报警的念头,重又转身回到那条令她不安的小路上。她不断扭头向四周张望,警觉着每位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家门口,她却在皮包里遍寻不到铁门的钥匙。
“该死!”女职员低声自责道,同时拍拍脑门以示惩罚自己的粗心大意。钥匙一定是刚才狂奔的途中从包中蹦了出来,因为她记得下公交汽车时,她将车票放进皮包时还看见过钥匙,而且房门只有一把钥匙,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丢失钥匙了。
她急忙原路返回,着急地扫视着每一块地砖,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找了几次,没看到钥匙的影子。找到的希望渺茫,女职员垂头丧气得放弃了那把钥匙。能打开铁门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已经丢了,那么女职员就得去取另一把放在父母家的备用钥匙了。
父母家约需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达,这段路两旁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内是家橡胶厂,厂区内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声,不时有雾气冒出。由于空间狭小,这些雾气难以驱散,整条街道一片朦胧,再配上路灯灯光的映衬,就像西游记中的天宫一般烟雾缭绕。女职员早以对此十分熟悉,毫无顾忌地闯入迷雾之中,同时用手挥散面前暖和和的雾气。
突然,女职员踩到了什么东西,钻心的疼痛从脚脖子传来,倒霉,看来是扭伤了脚踝。女职员蹲下身子搓揉起受伤的部位。她这才看清地上的绊马索竟会是一双穿着和自己一样红色高跟鞋的人腿,从严重扭曲的肢体动作来看,不是醉倒或昏倒的路人,显然是具恐怖的尸体。
左庶脚步沉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事务所。
他的事务所是由自己的两居室改造的,靠墙沿街明亮的那间成为了接待宾客的办公室,皮革材质的转椅背朝窗户,前面横着一张大得有些夸张的写字台,桌上整洁而又干净,左庶每天都会擦桌子,因为它正对着玄关,这是客人进门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左庶认为第一印象很重要。玄关旁摆放着一只纯黑花纹的大理石茶几,两只沙发隔着茶几相向而对。办公室总体来看,是比较安逸和舒适的,更重要的是来访的客户不会坐在这里感到局促不安和紧张。另一间则摆放了一张松软的大床,以供侦探先生的大脑保持活力,体力得到充分的恢复。卧室相对来说就杂乱了不少,有时对比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连左庶都不敢相信这是属于同一个人的。除了那张大床之外,书架、衣橱以及其他的家具都淹没在了杂物堆中。好几次左庶想来个彻底的清理,却无从下手,因而越积越多,到了无法收拾的“脏乱差”的地步。
灯一亮,他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显眼的信封。左庶记得出门时桌子上明明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将咖啡色的外套和帽子往沙发上一扔,眼睛紧盯着这件可疑的东西。
他走到跟前,开始用手指翻动了几下信封,信封并未封口,里面塞着几张纸。确保打开信封没有危险之后,左庶取出纸看了起来。
原来是市局送来的验尸报告。左庶粗略一看,瞬即抬头环顾四周。要知道一个人在仔细阅读时,会自然而然放松戒备,受到袭击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左庶没有忽略信封从外面跑进屋子并在桌子上的这一怪异的事件。他随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往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紧闭着,左庶猛地拧开门把手,伸手打开了门旁的吊灯开关,房间空无一人,衣服、杂物以及书本摆放得井井有条,左庶的表情变得更为怪异起来。
门外面响起清脆的开门声,左庶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的“助手”回来了。
果然,开门进来的是一位肤色健康的美丽女子,她高声说道:“大侦探终于回家啦!我忙了一天终于把这里收拾干净了,要是我再不来的话,你这屋子就只能住耗子,不能住人了。”说着,她把一张干洗店的收据递给了左庶:“记得明天去取衣服。看我还买了你最爱吃的南瓜饼,来尝尝吧!”
自从与左庶一次打赌中败下阵来,林琦就自觉自愿地履行起赌约来,义务为单身侦探打理起家务琐事。这位美丽的女助手,是市局的精英骨干,虽相貌柔美,却性格刚毅,脾气更是火爆,行事言谈都不爱拐弯抹角,用左庶的话来形容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全市局上上下下都认为她人不错,可这坏脾气没人受得了。世上的每个生物都有他的天敌,而左庶正是林琦的克星,左庶在侦察方面的才能令林琦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左庶破案的时候,林琦却还满脑问号,在她看来,左庶似乎坐在办公室就破了案的。对林琦来说,左庶神秘而又深不可测,甚至她信奉他为偶像。但身为女人的林琦,无法容忍左庶那头乌七八糟的乱发,每次见面必定提及此事,这次也不例外。
“左先生,”自从成为“助手”之后,林琦就遵从“主人”的意思,改口称呼左庶为“先生”了,“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发型?比如,烫个发或者别的什么。换个造型或许能为你带来一些女性的客户。”
“我现在的样子难道会吓到女客户吗?”左庶皱着眉头说,“我可是靠脑细胞吃饭。”
“你没发现写字桌上的头屑吗?”林琦用食指关节敲打桌面,另一只手则拿起那份验尸报告,“这起自杀案是你的新业务吗?”
左庶咬了口手中的南瓜饼,说道:“你对这件案子怎么看?别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我知道你肯定已经看过了这份验尸报告。”
“你想和我赌一把吗?”林琦眯起眼睛看着左庶。
“这次赌什么?”
“看谁先破案。赌注还是老规矩。”
左庶细细咀嚼着南瓜饼,说:“你已经是这间事务所未来四十年的助手、清洁工,我不能肯定这间事务所是否还能维持五十个春秋,到时我年老得坐在这里都无法看清你的脸。所以……你还有其他赌注吗?”
“我当然有。”林琦很固执,她总想胜过左庶,哪怕一次也行,为此她不惜代价,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说出她最后的赌注时,她身后的窗外响起了呼救声。
左庶收到的那封验尸报告,是市局刑队的陈琪亲自塞进事务所信箱里的。事务所破旧的招牌灯箱一片漆黑,事务所内也是黑灯瞎火,使得陈琪吃了个闭门羹。罗敏看天色还早,决定再去一次疗养院,打算找找左庶确定谋杀的依据,如果真的是起凶案,估计凶手还藏身在那座“白塔”里。
从市中心驱车前往近郊的上海日辉精神康复治疗中心,顺当的话约需四十分钟。陈琪紧握方向盘,嘴上照常叼着一根香烟,眼睛虽然看着前方的道路,心思却全然不在驾驶上。他的思绪游走在案情和这名叫“左庶”的奇怪男子身上,时而被汽车里的电台广播所打断,时而被呼啸而过的集装箱卡车所惊扰。他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所侦破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一张张罪犯的脸像幻灯片一般在脑海中闪动,画面最后停格在一张美丽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下扑闪着一双水灵的眼睛,如丝般柔滑的乌发从中间分开,包裹着一张完美精致的天使面庞,她的皮肤晶莹剔透,她的脖子雪白美丽,她的双手玲珑雅致,她的双腿修长优雅,她的声音如夜莺歌唱,她的装扮得体大方,她的美貌世间罕有。陈琪相信一定有不少男人为了得到她的芳心,可以付出一切。所以当陈琪逮捕她的时候才明白,她的罪恶是多么不可饶恕,她的心肠是多么的险恶歹毒,她内心的邪恶与她的外貌一样到了极点。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女人,她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当男人望着她那双天真烂漫却又千娇百媚的眼睛时,却不知自己已跌入撒旦的餐盘中。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甘愿臣服,所有的女人见到她都嫉妒或者是自惭形秽。可惜欲望令她堕落,她无法罢手,直到陈琪逮捕她。陈琪虽然经过多年办案的磨炼,却仍是一位比较情绪化的人,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无法相信她会是一名罪大恶极的逃犯,他想要拯救她,给予她所需要的帮助。正是由于这一点点的爱怜,她死了。陈琪直到如今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是执法者,而不是上帝。
四十分钟后,陈琪和他的警车到达了疗养院的铁门前。天边被落日映成了红色的云层与白塔的构图,是城市里无法看到的奇特景色,陈琪仰望着天空,反复回味着刚才想起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中还包含着一丝言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办正事要紧。”陈琪对自己说道。他熄火下车,尽职的看门人为他打开了铁门,看门人显然记性不好,也可能因为陈琪换了便服,早晨刚见过面他却不认得陈琪了。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警察同志?”看门人看着警车问。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负责上午那起案件的刑侦队长。我想再看看那间禁闭室,你能陪我一起进去吗?”
见看门人模棱两可地摇摇头,陈琪又补充道:“我需要你带路,还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好吧!”看门人依依不舍似地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锁上铁门,提着一块木板沿着石板路走向白塔,自顾自在前带路,陈琪看见那块木板上用铅丝吊着一串铝制的钥匙。
看门人用其中的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闭室的门,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站在门外等着陈琪,他的职责就是打开门和关上门,他认为这两者是同一个步骤,不可分割,否则就是渎职。
陈琪独自走进这间用来惩罚精神病人的房间,他关上门试着寻找死者生前的心理状态,他坐在死者写信的那张桌子旁,想着那封绝笔信的内容。他坐到死者断气的病床上,床铺被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早已没有了死亡遗留下来的痕迹,实在是找不出有帮助的线索来。
“嘿!”陈琪敲敲门上那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小窗,招呼着看门人。“病人被关到这里面的时候,能带个人物品吗?”
“什么都不允许带。这是用来惩罚违规的病人的禁闭室,不是高级个人病房。”
“病人如果需要喝水或是干些别的什么事的话,该怎么办?”
“由护士从这个小窗传递。水、食物、药片都是如此。”看门人顺手拉开了小窗的玻璃。
“为什么死者会有纸和笔呢?”
“这是因为黄凯先生是一名作家。”看门人仍沿袭从前对死者的尊称,“黄先生被院长特许能随身携带纸张和笔。”
“精神病人所说的话你们也信?”陈琪问道。
“你这样说太令我沮丧了,黄先生确实是一名作家,他曾送给我一本他的小说,那是我读过最有趣的小说,它令我顿悟到了人生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你如果看过这本书,你就不会有如此的态度了。”看门人有些被激怒了,他说话时脖子还微微颤动。
“抱歉,我的话太欠考虑了。”陈琪官没有想到憨厚的看门人会为了死者而动怒,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对死者的去世无动于衷。
“我想你该出来了。”看门人没有和解的意思,他打开了禁闭室的门,要求陈琪离开。
就在这时,白楼响起彻耳的铃声,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最后还是陈琪退让,首先向对方和解。陈琪无可奈何地遵从了对方的意愿,对这间病房的再次检查和与看门人争论一样,将是徒劳无益。
“能告诉我那本书的名字吗?我想买一本看看。”
看门人神情冷峻、满怀崇敬地回答:“地狱房客。”
“地狱房客?”陈琪惊呼起来,这四个字他铭刻在心,那位死在他手里的女罪犯,临终前,她强忍着剧痛对罗敏说了一句话:“地……地狱……房客!”随着她哽咽的声音鲜血涌出她的喉咙,红色的血流淌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变得更加鲜红的血让让觉得她更加的美艳。罗敏就这样看着她凄美的死去,深藏的谜团再次浮上心头,带着疑问陈琪急切地问道,“他送你的书还在吗?”
“就在我的门卫室内,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看门人的语气比先前和气了不少,似乎提到黄凯总能让看门人神情激昂。他们从偏门的通道下楼,避开去食堂的人潮,从接待大厅出了白塔,回到了他简陋的门房,陈琪发现看门人手中的那块木板上的钥匙能打开楼中的每一道门,便问道:“你昨天晚上注意到什么异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