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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4)

第十八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4)诚实的自己的话

是谁把这什么弄什么里化成丛墓

的呢?是谁驱使这许多人投入丛墓的呢?这些真是极其愚笨的问题。人家出不起独占一所屋子的钱,当然只好七家八家合在一起住。所以,如果要编派处分,谁也怪不得,只能怪住在丛墓里的人自己不好,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你们如果怪房东把房价定得太贵,房东将会回答你们说:“我是将本求利的,这房屋的利息是最公道的呢。我并不做三分息四分息的营生。你们不送我个‘廉洁可风’的匾额,倒怪起我来了?!”

侮辱人们的人

最近,上海的报纸上刊载一个使我痛心的广告,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和我同感。这个广告几乎使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确确实实是印得很大很清楚的字。语句是:“宁可不娶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以下就是《礼拜六》周刊的目录。该刊每期的广告总有几句叫人难受的开场白,这一回是更为突出的罢了———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更为突出的话想出来。

这实在是侮辱,普遍的侮辱;侮辱文学,侮辱他们自己,侮辱所有的读者。我从来不肯诅咒人家,现在,我非诅咒他们不可了。无论什么游戏的事总不至于卑鄙到这样地步,游戏也得讲究高尚和真诚。现在既然有写这两句话的人,社会上又很有能够容忍这两句话的人,类似的语句几乎常见于报纸,这不仅是文学前途的渺茫和可虑,而且是整个中华民族奋发前进的渺茫和可虑了。

然而我们有这样的信念:人们最高精神的连锁是文学,使无数弱小的心团结而为大心,是文学独具的力量。文字能揭穿黑暗,迎接光明,使人们抛弃卑鄙和浅薄,趋向高尚和精深。

既然如此,我们怎么能任文学的前途真个渺茫和可虑呢?

我国与文艺接触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们的希望当然要求逐渐增多。就是少数接触文艺的人,又缺乏辨别能力,不明白他们爱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性质;我们的希望当然要求他们具有辨别能力,明白了解文艺的性质。但是现在的新文学运动能不能影响本来不曾接触过文艺的人呢?能不能使迷途的人辨明正确的趋向呢?实在不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个“能”字。且不说从来不曾接触过文艺的人;一部分入了迷途的,他们既已接触而且成了爱好,当然要继续接触下去。可是好的正当的非常稀少,力量非常薄弱;坏的荒谬的当然要乘机而起,供应他们的需求了。确实地,好的正当的文艺除了少数几种杂志和丛书以外,还有什么呢?

看了前面所说的那个广告,我们不要徒然伤感,应当格外努力。当然,我们先得着眼于曾经与文艺接触过的人;他们爱好失当,不自觉地认非为是,已成习惯,与我们所谓真正的文艺往往不愿意亲近,这一层障碍首先要打破。我们应当摸清可以打动他们的方法,设想怎样写作他们就愿意亲近了,然后从事写作。这并非迎合迁就,而是“因势利导”,实为是给他们以强烈的讽刺和正确的纠正。他们接触了新的,既然不觉得不习惯,就会屡屡接触,因而潜移默化,进入新的途径。这一层是我们现在极须注意的。同时,从事文艺的人要尽量增多,才能扩大文艺界的范围,供一般人广泛汲取。

我相信前面所说的那种广告总会有绝迹的一天,时间的早晚,全看我们努力的程度如何。

原载《文学旬刊》第5期(1924年6月20日),有修改。

中国人站起来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跟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毛主席说的,“我们的工作将要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要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在这样的光荣的日子,我要诚恳地向诸位说几句话。

诸位,请想一想,“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一个多么巨大的数目!请想一想,“占人数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光景!大家说二十世纪是人民的世纪,现在咱们中国人开始了人民的世纪,这句话更加有了确实可靠的保证。

咱们立国的精神跟方针政策包容在人民政协通过的三个文件里头,就是《人民政协共同纲领》《人民政协组织法》《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这三个文件经过六百几十位代表详细研究,反复讨论,才通过的。他们的研究跟讨论,是综合了全国人民的愿望,根据了咱们中国的实际情况的。诸位,咱们要注意,这三个文件里头贯彻着毛泽东思想。换句话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结晶。毛主席告诉大家要怎么样才能够站起来,大家认清楚只有照他说的做才能够站起来。全国人民的思想已经跟毛泽东思想融合了,这三个文件就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诸位,从今以后,咱们中国将要涌起爱国的高潮,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那种爱国跟以前所谓爱国完全不同,以前的爱国是空空洞洞的。现在,咱们站起来了,国家是咱们自己的,政府是咱们自己的,武力是咱们自己的,资源,财富,文化,教育,全都是咱们自己的。有这么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咱们手里,所以咱们的爱国也是实实在在的。不但心里爱,而且懂得怎么样爱,能够用实际的行动去爱。

将革命进行到底,是为了爱国。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是为了爱国。在国际间结交够朋友的朋友,是为了爱国。如果有国际强盗来侵犯咱们,就拿起武器,不怕牺牲,像《义勇军进行曲》里唱的“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也是为了爱国。

就是这么样的爱国主义保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

1949年

我和儿童文学

先说我是怎么写起童话来的。

我的第一本童话集《稻草人》的第一篇是《小白船》,写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写童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接着在十六日、十七日写了《傻子》和《燕子》;隔了两天,在二十日又写了《一粒种子》。不到一个星期写了四篇童话,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了。这种情形不止一次,那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三十日,也是六天,写了《地球》《芳儿的梦》《新的表》《梧桐子》《大喉咙》,一共五篇。一九二一年冬季,正是我和朱佩弦(自清)先生在杭州浙江第一师范日夕相处的日子,两个人在一间卧室里休息,在一间休憩室里备课,闲谈,改本子,写东西。可能因为兴致高,下笔就快些。朱先生有一篇散文记下了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中间提到我写童话的情形,说我构思和下笔都很敏捷。我自己可完全记不起来了,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敏捷过。

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五四”前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陆续介绍过来了。我是个小学教员,对这种适宜给儿童阅读的文学形式当然会注意,于是有了自己来试一试的想头。还有个促使我试一试的人,就是郑振铎先生,他主编《儿童世界》,要我供给稿子。《儿童世界》每个星期出一期,他拉稿拉得勤,我也就写得勤了。

这股写童话的劲头只持续了半年多,到第二年六月写完了那篇《稻草人》为止。为什么停下来了,现在说不出,恐怕当时也未必说得出。会不会因为郑先生不编《儿童世界》了?有这个可能,要查史料才能肯定。从《小白船》到《稻草人》,一共二十三篇童话编成一本集子,就用《稻草人》作书名,在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出版,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因为我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

《稻草人》这本集子中的二十三篇童话,前后不大一致,当时自己并不觉得,只在有点儿什么感触,认为可以写成童话的时候,就把它写了出来。我只管这样一篇接一篇地写,有的朋友却来提醒我了,说我一连有好些篇,写的都是实际的社会生活,越来越不像童话了。那么凄凄惨惨的,离开美丽的童话境界太远了。经朋友一说。我自己也觉察到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那个时代。我感受到的就是这些嘛。所以编成集子的时候,我还是把《稻草人》这个篇名作为集子的名称。

在以后这三年里,我只写了六篇童话,我记不得了,是一位年轻朋友查到了告诉我的。一九二五年的五卅运动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别的方面,直到大革命失败以后,我才写了一篇《冥世别》。当时,无数革命青年被屠杀了,有些名流竟然为屠夫辩护,说这些青年是受人利用,做了别人的工具,因而罪有应得。我想让这些受屈的青年出来申辩几句。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怎么办呢?于是想到用童话的形式,让他们在阴间向阎王表白。这篇童话不是写给孩子们看的,所以后来没有编进童话集。我在这里提一下,是想说明有些童话可能不属于儿童文学。给文学形式分类下定义本来是研究者的事。写的人可以不必管它。

一九二九年秋天,我写了《古代英雄的石像》。这篇童话引起好些误解,许多人来信问我,这个石像是不是影射某某某。

我并无这个意思,只是说就石头来说。铺在路上让大家走,比作一个偶像,代表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英雄有意义得多。后来续安徒生的童话,作《皇帝的新衣》,我也并不是用这个皇帝影射某某某。一九三一年六月,我的第二本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出版,一共收了这两年问写的九篇童话。写得少的缘故,大约是做了许多年编辑工作,养成了不敢随便下笔的习惯。

直到一九五六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要我选自己的童话若干篇,编成一本集子。他们说,这些童话虽然是新中国成立前写的,让现在的孩子们看看,知道一些旧社会的情形,也有好处。我同意了,选了十篇,编成了《叶圣陶童话选》。这十篇中,《一粒种子》《画眉》《稻草人》是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二年写的,可以代表一个阶段;《聪明的野牛》是一九二四年写的,不曾收进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皇帝的新衣》《含羞草》《蚕和蚂蚁》是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写的,可以代表另一个阶段;最后两篇是一九三六年年初写的《鸟言兽语》和《火车头的经历》(在这两篇之后,就没有写过童话了)。我把这十篇童话的文字重新整理了一遍,因为这是给孩子们阅读的,不敢怠慢,总想做到通畅明白,念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

打倒“四人帮”之后,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打算重排《叶圣陶童话选》,要我增选几篇。我答应了,从第一本集子《稻草人》中选出《玫瑰和金鱼》《快乐的人》《跛乞丐》三篇,从第二本集子《古代英雄的石像》中选出《书的夜话》和《熊夫人幼稚同》两篇,都经过重新整理,加了进去。为了区别于以前的版本,把书名改成《〈稻草人〉和其他童话》,在去年八月出版。

这几本童话集的插图,我都很喜欢。《稻草人》是许敦谷先生的钢笔画,《古代英雄的石像》是丰子恺先生的毛笔画,《叶圣陶童话选》是黄永玉先生的木刻。丰子恺先生和黄永玉先生是国内国外都知名的画家,许敦谷先生比他们早,现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了。在二十年代,许先生为儿童读物画过不少插图,似乎到了三十年代,就看不到他的新作了。好的插图不拘泥于文字内容,而能对文字内容起画龙点睛的作用,许先生画的就有这个长处,因而比较耐看。他的线条活泼准确,好像每一笔下去早就心中有数似的,足见他素描的基本功是很深的。丰先生和黄先生的插图,功力也很到家。对儿童文学来说,插图极其重要,是值得研究的一个方面。

除了童话,我写过两本童话歌剧,一本叫《蜜蜂》,一本叫《风浪》,都请人配了谱,在二十年代出版过。可是内容是什么,我完全记不起了,想找来看看,托了好几个人,至今还没有找到。此外还写过一些儿童诗歌,大多刊登在早期的《儿童世界》,有的也配了谱。

在儿童文学方面,我还做过一件比较大的工作。在一九三二年,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编写了一部《开明小学国语课本》,初小八册,高小四册,一共十二册,四百来篇课文。

这四百来篇课文,形式和内容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是抄来的。给孩子们编写语文课本,当然要着眼于培养他们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须符合语言训练的规律和程序。但是这还不够。小学生既是儿童,他们的语文课本必得是儿童文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使他们乐于阅读,从而发展他们多方面的智慧。当时我编写这一部国语课本,就是这样想的。在这里提出来,希望能引起有关同志的注意。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只给儿童写过几首短诗,几篇散文,刊登在哪儿,也记不清了。总是忙。“四人帮”横行的那些年倒是闲了,可是哪有心情写什么东西呢?现在精力不济了,而且又忙了起来,许多事情还必须赶紧去做。儿童文学的园地不久也会万紫干红的,我正在拭目以待,做个鼓掌喝彩的人。

1980年1月17日

莫遗忘

被遗忘的人比没有被遗忘的人多不知多少倍。我们翻开过去的记载,就看见一个个姓名,看见由这些姓名代表的一个个本体所做的事,于是兴起钦仰,怀念,憎恨,鄙薄等等感情。

这些虽然颇不相同,而自以为所知不少,足以自慰,却是必然会有的意念。但是,这就真个“所知不少”了吗?试一细思,就知道未必。在通行使用姓名以前,曾经有过多少可以由姓名代表的本体,在通行使用姓名以后,曾经有多少本体连同姓名一齐泯灭了,这是谁也不能确切地回答的。确切地回答诚然不能,但是谁也能想到这一定是个非常大非常大的数目吧。这非常大非常大的数目,有他们的灵魂,有他们的力量,在人类生存的历程中,他们尽了承前启后的责任;或许有—部分还不止于此,他们的努力使人类少走若干弯路,他们的恩泽将遗传到无穷尽的将来。这未必比我们能够记住的那些姓名不重要吧?

然而我们遗忘了,遗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他们似的。我们还能自夸“所知不少”吗?

对于往昔不必多论,我们且来说现在。在报章和文件里常常出现的那些姓名和事迹,排印时须用大号字,谈论时须提高嗓音,当然是所谓“要人”和“大事”了。一个人假若不明白这些,那就只有抿紧嘴唇站在墙角里的份儿,因为他“不知世务”。反过来,能够源源本本,如数家珍的,那就是个“通达世务”的通人。这似乎非常公平,通人与非通人均由自取,正如赛跑者的成绩等等,全凭各自的足力。但是我们有时候不免有点儿怀疑。某人的寿宴有某某等伶人的堂会,某人在西湖上吃醋溜鱼大加称赏,也就是腾于口说,遍载报章的材料。从谈说和登载上看,这些当然是“要人”和“大事”无疑了。然而把通晓这些人和事的人称为“通人”,我们却觉得殊难感服。为什么?因为他通晓的太无聊,而不通晓的又太多了。

现在同往昔—样,而且将来也还是—样,总有极大部分人从不挂在别人的心头,虽然他们确实出生在这世间。这在别人方面自然觉得歉然,而在不挂在别人心头的人本身却没有什么,苟无名心,尽不妨独往独来。可是更有一部分人,他们是值得让人知道的,而且是应当让人知道的,他们的事业是为自己也为大众;然而他们被淹没了,被毁灭了,淹没他们的是愚昧的浪潮,毁灭他们的是残暴的烈焰。这比偶尔被人遗忘残酷得多。同样生而为人,竟至于受到不容向人们透露一点真消息的严惩,不能不说是人间最深刻的悲哀!这种悲哀,我们想,凡是勉为“通人”的定必深致同情,而且极愿意知道经过的一切,不惮从水底里去检查遗痕,从灰烬里去剔寻残屑。本来,单只通晓人世的浮面而不能通晓它的阴暗幽秘的部分,是不配称作“通人”的啊。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人,为着自己也为着大众的利益而奋斗,所得的报酬却是毒骂和罪名和死。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人,并没有犯罪而以罪名死,死了之后,亲旧友朋都不很方便公然说死者是无罪的。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人,所干的事业不便于别一类人,忽然失踪了,他们的形体就此消灭于天地之间——大概死了吧,死也不得公然地死!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人,为着自身吃着痛苦,正当抗护,便受罪罚;这罪罚又是秘密的,不容谈及,在报纸的角落里都找不到这类消息,因为一谈及就是煽动之罪。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不为战争而给排枪打出来的血,凝结在大都市宽广的大路上。

我们要知道,这世间有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却永久被拘囚在牢狱里的人物。

以上说及的这些人,都是被一般人遗忘了或者改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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