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10月:银河奖征文(8)
第257章10月:银河奖征文(8)
“哦,他约我来的,否则,他这么忙也不好打扰他。”我讨厌男子僵硬的姿态,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你准备好了就行。”男子说。电梯停了。缓缓打开的门外,是同样一尘不染的走廊。淡灰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温度,一起平息来宾躁动的情绪,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男子大踏步向走廊深处走去,我急忙小跑着跟住他。
我们路过走廊两侧的无数扇门,门都是一模一样的米白色,紧紧关闭,没有号码,没有铭牌,绝不透露出门内的任何信息。男子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掌贴住门把手,随着密码锁的亮光出现,门开了。
杜老正趴在地上作青蛙匍匐状。
男子说:“李大壮先生来了。”
杜老抬头看我。我轻舒一口气,松弛下来。
杜老问:“他令你紧张?”目光指向男子。
“是。好像我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说着,四下环顾。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沙发,还有柔软的地毯,根雕的茶台,一张古朴的办公桌。桌子上有台灯、文件夹、地球仪、纠缠成团的数据线、文具盒、几张显示屏等等,总之就是一个杂乱不堪但能随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地方,这太像我那间用车库改造的书房了,甚至地毯上都同样有难看的深色茶渍。我顿时对杜老有了难言的亲近感。
“确实,这事不适合新闻曝光。”杜老说,见我神态好奇,便起身,指指那些杂乱堆积的物品,“这些都是他们送我的纪念品。”他笑了,拿起手边一个水晶杯,“这杯子见证了一段传奇的婚姻,它的主人放弃了维护婚姻的义务,也放弃了它。”
我接过杯子。杯子沉重,雕花精美,但边缘已经破损,表明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
“这个,”杜老从桌上小山样的物品中抽出一个电子镜框,“带它来的家伙一直看它,眼含热泪。尽管我一再解释,他不会因为‘置换’失去记忆;只要他要求,我就能给他保存下来,所有的完整的记忆,表层记忆潜记忆暗记忆,都能留下来。可是他仍然看着它哭。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不想。那是他的人生,触动不了我。”
“很好。你申请‘置换’的理由是想尽可能一直活下去,我也和你谈过目前能采用的几种方法,你决定采用哪种?”
我放下杯子,男人已悄然消失。我问杜老:“那男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是,”杜老点头,“他到目前已经‘置换’了超过一半的身体,切除了一些神经和腺体,不会再产生任何感情方面的应激反应。”
我突然明白,“镜框是他的。”
杜老不置可否,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因之成为人而遭遇的烦恼,‘置换’的目的,就是帮助大家摆脱这种烦恼。你的烦恼,其实是最常见的烦恼——怕死而已。”
我点点头。我的确怕死,在外公葬礼上我险些晕倒,葬礼之后的丧宴上我又神色憔悴。我并非对外公有多深厚的情感,我只是害怕,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像外公一样,仅仅因为需要得到一个葬礼,就干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想要一直活着,活得比我身边的人都长,活到太阳灭亡,宇宙冷寂,人类都已成灰。”我说,双手紧握在一起,微微颤抖。
“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自己。”杜老不知从何处端出一盘巧克力杏仁蛋糕,“‘置换’只是给你新生活的开始,至于新生活是否等于好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责任给你任何保证。”
“我明白。但你总归要有一个质保期嘛……”我毫不客气,瞬间就将蛋糕吃完了。黑巧克力的苦软和杏仁的甜脆在我舌尖融合,缓缓释放出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让我齿颊留香,终生难忘。
“那是最彻底的‘置换’,你确定真的需要?你将再也无法感知蛋糕的滋味,吸收它的营养。”杜老的表情与其是在警告我,倒不如说是在诱惑我。“你将得到很多,但你同样也会失去很多。从来没有只获取而不失去的事情。”
“我明白。”
“你真明白?百分之三十的人熬不过最初的心理适应期,剩下的人中有百分之四十无法度过质保期,然后,我们放手的第二年,又会有一半的人死去。”杜老的声音枯燥平和,丝毫不带感情,仿佛是在教学课上谈实验室的小白鼠,“整个‘置换’过程非常折磨人,而且费用高昂,没有减免折扣。想要长生不老可不容易,风险和代价都无法预测。你有很大概率成为失败者中的一个。”
我端详杜老,他的发际线已经退后,眼角的鱼尾纹肆无忌惮地扩展,嘴唇四周的胡须狂野生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杜老,你这业务开展了多久啊?你还没办法证明真的能实现长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亲自尝试?”
杜老点点头,神情有些黯淡,“如果失败发生在我身上,‘置换’技术就再也没有调整的机会。人类所梦寐以求的生命自由,也许要推迟几个世纪才能实现。”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来,看看你的物理模拟体。”停顿几秒,他又换成很标准的普通话道:“‘老骥伏枥,mu4759’。”
随着杜老的声音,墙上的一块屏幕亮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装置,装置上部,无数电线数据线中间,安装了一个浅灰色不透明的容器。只见另一个我,即我的新大脑,就在这个容器中培育着。屏幕切换出一张示意图:神经细胞在特制的生物芯片上面生长,已经包裹住了芯片三分之二的表面积,并和芯片之间产生了复杂的电子层面的互动。随即,一个附着在容器内部的微距摄像头给了我真实的画面,在外行的我看来,这团浸泡在溶液之中的灰白物质既不好看,也没有什么趣味。
我脸上的表情把杜老逗笑了,他耐心解释:“这就是‘置换’后你将拥有的大脑。一个新的控制中枢,它不需要生物躯干的供养,它有非凡的控制和遥感能力。它不是你大脑的复制品,而是一个新的可以承接你自我意识的超强信息处理中枢。”
恍惚间又回到我第一次认识老杜,听他谈“置换”概念的那个晚上,酒吧的角落里我们窃窃私语。老杜一脸严肃认真,看我的目光充满怜悯。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维持生命的长久,需要保证整个躯体都能正常的运转,所以我们的医学,都在往这个方向上努力,并且终于进展到在细胞层面的操作。可以延缓细胞的衰老,阻击吞噬细胞的病毒,修复死去的细胞,完全不顾自然的规律,只求长命百岁。”杜老这样开篇,声情并茂,极具煽动力,根本不是眼下这副姜太公钓鱼的高傲姿态。
“但这种永生,仍然只是现有的生活方式,仍然会存在身体的疾病、精神的痛苦、生存的压力,这是摆脱不了的。医学的一切手段,只是延长生命,但改变不了你的生命本身。于是,有了‘置换’这个概念,把你从这具血肉的躯体中解放出来,按照你的意愿,给你打造钢铁之躯或者意识巢穴,你可以成为变形金刚,也可以做信息世界中的游子。看起来你再也不能继续过去的生活,但你有了无穷的时间、非凡的记忆力、高度专注和不同寻常的创造力,你可以随心所欲,感受真正意义上的存活。”杜老关于“置换”的解释充满诗意,尤其是他的结束语,更是铿锵有力,黄钟大吕般砸在我心上:“你费尽心思通过传统医学获得的,只是延续生命的使用时间。即便你已经神志模糊,记忆力丧失,语言迟滞,你仍然在呼吸,在消耗能量,渐渐变成行尸走肉。你愿意争取这样的长寿吗?”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什么样的长寿,我害怕的是即便长命百岁,也仍然要面临死亡,仍然会闭上眼睛永不能睁开。
“转移自我意识是‘置换’的关键,放心,这已经是比较成熟的技术了。”杜老以为我的沉默是对“置换”产生了怀疑,于是强调说,“成败并不在转移过程,而在于能否适应‘置换’后的新生活。毕竟设想和现实,有不小的差距。”
“这是一种冒险。那么,我总得看看别人‘置换’后变成什么样。买房子还要看样板间呢!”我说。
“我需要时间来安排。毕竟你的选择极度私人化,没人愿意帮你承担选择的后果。”
生命的道路有无数交叉小径,无论走哪一条,我都愿山穷水复之时有柳暗花明。
他们
我的新大脑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取决于我选择的永生形态。比如我如果想当一棵树,那么我的新大脑就得能适应树的形状和特点,可以移植进一棵大树并迅速控制操纵植物神经系统。由于四十天后大脑就将发育成熟,因而留给杜老的时间并不多。很快,我就得到了来自他们的三个回应。
此时,我和老婆正为儿子小升初之事奔波,每周给孩子安排各种面试。这个时候,我的全部财产和社交关系都毫无用处,为数不多的几座市重点中学全部只看考试成绩。儿子疲于奔波,却又信心满满,老婆也像上了发条般精力十足。我问老婆:“相比较宇宙的壮丽和太阳的灿烂,小升初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还会在意非要上市重点吗?”老婆回答得很干脆:“永生?没意思。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了。”
我就此打消了引领老婆加入“他们”的想法,而且我也出不起两份“置换”的费用。
“他们”是采用“置换”技术达到某种程度永生的那些人的统称,很乏味且无确切指向的名字,令这群人在自然人的社会中面目模糊,从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与争议。对于我的好奇心,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嗤之以鼻。
“他们选择了各自需要的生活,这不可复制,所以无法给你做榜样。”曾在电梯中给我引路的白衣男说。
想不到第一个答应见我的会是这个男子。我们在一家街头烧烤店碰头。冒着泡的啤酒和油滋滋的烤串,仅仅是属于我的美味佳肴。白衣男看着我大口吃喝,面前的一杯清水都没碰一下。
“我们应该约在别的地方。”我说,“你这样子别人会觉得很奇怪。”
白衣男面无表情,“任何地方对我都是一样的,身外之物,不会引起我的任何神经异动。”
“你以前一定有很动人的故事。为何要放弃鲜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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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身患数病,还有抑郁症导致的严重自杀倾向。‘置换’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
“‘置换’没必要脱离原来的生活吧?但你还是很坚决地离开了。”我试图搞清楚他的逻辑思路。
“我的一半身体都是机械,没有性功能,不需要食物和睡眠。我如果还在原来的生活中会被视作怪物,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惑。”白衣男平静地说,像是在宣读政府公告,没有任何情绪。
“你最初怎么适应这个新身体的?杜老说那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