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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7月:银河奖征文(10)

第178章7月:银河奖征文(10)

“然而在我们直观可感的概念上建立的理论,永远难以脱离我们人类自身的缺陷,尽管我们在不断地努力以让它们接近理性上的完美——古希腊的几何学家拒绝相信人手所完成的度量,坚持用没有刻度的直尺进行尺规作图;法国布尔巴基学派的数学家至今不接受选择公理,因为它并不能用集合论来证明或者证否。但对于现今最大的缺陷——完全基于直观感受所产生的‘自然数’概念,尽管它导致了包括集合论在内的大量公理系统的不完备,却始终没有任何被修正的可能性。因为它是‘数’的基础,如果修补有一丝不当的话,那么,一旦产生逻辑上的矛盾,整个数学体系都会产生新的危机,甚至于完全崩塌都并非不可能。”“但如果坐视不管,任由这些无法确定正确性的命题在体系内存在的话,随着数学本身的发展,还会有更多无法确知的命题被发现。而它们的数量,可能将会比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加起来还多得多,如同宇宙中浩瀚如烟海,却既不可视、亦不可感的暗物质一般,最终将整个数学都拖入不可知的深渊之中。”

“但不完备定理本身却是铁律,要推翻它绝不可能,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绕过去——抛弃原有的、建筑在直观感受之上的算术公理系统,从完全理性的角度出发去重新定义自然数本身。自然数的本质概念将被建立在纯粹的抽象逻辑之上,而非用‘一和它的后继数都是自然数’这样直观的概念来阐述。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数学就能够从人类本身缺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向我们展现它最完备的一面。而我们也能够从此大胆地探索下去,不再为任何将来可能出现的危机所困扰——因为我们不仅必须知道,而且必将知道。”

角谷停住了,微微倾过身体去握住了茶杯。清癯的身形映着一盏孤灯,将一个细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一柄黑色的薄剑。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斗室之中只有呼吸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渺远的潮骚,仿佛将时间都拉得漫长起来。

“这就是我的工作。”角谷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也许是机缘巧合,当这个想法如同飞虫一般钻进我脑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也许我要和它打一辈子交道了。我没有办法中断它,因为这种灵感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也许只要中断一次,便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我知道凛子对我是有怨言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他突然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我只能尽量在有生之年去完成这个想法,大概这就是作为数学家的宿命吧。”

“您一直研究了了这么多年么……”邦彦喃喃地说道。

“从我读大学的时候算起,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吧,毕竟自然数公理系统的重建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何况需要完成的,还不仅仅是整个公理系统的重建而已。所有建立在它之上的数学体系,都需要重新加以定义和证明。三十年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还远远不足以完成它。”

“所以我想我会一直这么做下去,虽然过程很孤独,也可能难以被理解,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情。何况每前进一步,我所见到的理性世界的景象都是如此的美,甚至连清水寺的舞台都黯然失色,令我深深地沉溺于见到她的狂喜之中。也许这就是我直到现在,也仍旧不愿停下来的原因。无论多么艰难,我总这样对自己说——”

角谷轻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的眼睛。他猛地感到浑身燥热,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了,欣悦混杂着苦痛的炽热感一瞬间包围了他,仿佛周身火焰的迦具土[5]正用双手撕开他的血脉,熊熊然从体内出生。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如同流动着的金铁。

“不输给雨,不输给风。”

是宫泽贤治的诗句,邦彦亦是早已耳熟能详。但角谷说出的这句话却仿佛突然变了,带上了沉甸甸的实感。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清楚应该说什么,于是他缓缓地坐正了,然后向着角谷静静地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也许,这便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了。

两年之后,大学毕业的邦彦婉拒了岩泽教授的博士邀请,回到了京都自己家的旅馆里。两年间,旅客来了又走,仍旧只有角谷长住在三楼走廊深处的老房间里。他似乎比常人要老得快一些,原先只是鬓边花白的头发,已大半转为雪白,却仍旧是几乎足不出户。只有邦彦偶尔上楼去送饭的时候,两人才会简短地聊聊天。

这天中午,邦彦如同往常一样走进角谷的房间,将冒着热气的鲣鱼、米饭和味噌汤摆在那张有些褪色的小木桌上,然后在角谷正对面坐了下来。“有凛子小姐给您的一封信。”他说着,将手里一个厚厚的纸包递了过去。

角谷拆开信封,一叠纸页滑落出来。他将它们举到面前,微微眯着眼睛读起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天空上飘着几朵云,有些苍白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到他身上,仿佛一幅有些发白的老画。

“凛子结婚了。”过了许久,角谷才放下手中的信纸,淡淡地说。

“是么?”邦彦心头轻轻地跳了一下,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嗯,去年冬天刚刚结的婚,然后就跟着丈夫去了青森县。”角谷淡淡地道,“她邀请我过去做客,还告诉我说那里的冬天很美,尤其是坐火车穿越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的时候,白雪覆盖的群山无边无际,就像绵延到天与地的尽头。那情景就像我们都读过的一样——‘穿越省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也真让人有些神往呢。”

“您会去吗?”邦彦笑着问。

“一定会的——等我完成它之后。”角谷点点头。

邦彦的父亲是在七年后的秋天里去世的,于是年近而立之年的邦彦便自然地继承下了家中的旅馆。虽然挂谷家并不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但死生毕竟都是大事,邦彦又是长子,因此守灵、纳棺、还骨这一系列事情,还都得由他来亲自操持,而旅舍的生意却又不能丢下,一来二去,人几乎累脱了形。这天邦彦独自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歇息的时候,竟远远地看见角谷向他走来。黑色的衣服裹住他清瘦的身体,仿佛一只墨羽的鹤。

“挂谷君,节哀顺变。”邦彦还没来得及说话,角谷却先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几天您一定是辛苦了。”

“谢谢您挂记。”邦彦恭敬地还礼,“您的工作近来还顺利吗?”

角谷轻轻点头,“还好,我一切都还很顺利。不过挂谷君,最近要注意身体的是您吧,仅仅几天没见,似乎真的瘦了不少啊。”

“是啊,谢谢您关心。”邦彦说。停顿了片刻,他看了看表,突然有些抱歉地道:“您看,又是快要到准备晚饭的时间了,我得到仓房去看看今天晚餐的食材。您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那就打扰您了。”角谷回答说。

挂谷旅舍的仓房在客房的后面,掩蔽在一片浓郁的树阴中。邦彦轻轻推开未上锁的木门,点亮了灯。挂在仓顶的灯有些旧了,昏黄的光线被圆锥形的灯罩箍住,在地上撒出一个圆形的光斑。半人高的酱桶和米糠坛整齐地靠在墙边,对面则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子,没有上漆,在灯光中一浸,便仿佛带上了温润的金色毛边。送食材的人似乎刚刚来过,葱、茄子和白萝卜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淋淋漓漓地尚带着水露。

“真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啊……”角谷轻声地赞叹着。

“其实父亲以前做得还要好些。”邦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他病重的这段时间才是我在收拾。不过之前我也会常常到这里来看看,有时候我总会想,也许当年没有继续在数学上深造下去,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是啊,那时候我也以为挂谷君至少会读完博士。”角谷点点头说,“那么,是因为什么原因停下来了呢?”

“在大学的最后两年里,我时常感到有些失落和不甘……”过了许久,邦彦才慢慢地道,“那时候总觉得,因为算术公理的不完备性,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而在您完成您的工作之前,它也不可能会变得完整。所以,在大学毕业之后,我便没有继续向上探索了……毕竟那时候感觉无论怎么努力,那些最完美最正确的,被称为‘真理’的东西,都是永远无法得到的。”

“但到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之前所想的其实并不正确。就像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看到这个世界的全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观看每一个细节的美。这种美尽管不完备,却仍然是深入人心的——这几年来,我闲暇时翻阅大学时代留下的教材,也仍旧会被那些精巧绝伦的证明所感动,比如对角论证法和群理论的证明。它们虽然不完备,但仍旧如同我们目力所及的大地上的景色,尽管只是浩荡天地中的一隅,也依然是无比令人沉醉的。”

“也许我们马上就能看到整个世界了。”角谷轻轻笑了笑,突然说。

“真的?”

“是的。两个月之前我刚刚完成了自然数系统的重新定义,接下来就是整个数学体系在新定义上的重新架构了。”角谷的语调颇有些神采飞扬,甚至在这沉重肃穆的气氛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在自己的世界中独步行走的、一腔炽热的求索者。“当定义变得完备之后,在这个基础上重新构筑代数系统和集合论的体系,只不过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也许用不了太久的时间,我就能完成剩下的工作了。”

“那恭喜您。”邦彦也禁不住微笑了,“我便静候您的佳音吧。”

角谷依旧在客房中保持着这样深居简出的生活,客房里的一盏小灯总是孤独地亮到深夜,而邦彦也从不去打扰他。只有四季依旧在街巷中静悄悄地不息流转,它们看老了京都,京都也把它们看老了——春天的樱花开了又谢,夏天的鉾车来了又去,秋天的枫叶红了又落,冬天的白雪积了又融,转眼间便又过去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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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天了。”邦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边将手中的瓷瓶轻轻地倾斜了,一道酒水便如同银线一般流注到了小巧的瓷杯里。十年的时间并没有来得及让挂谷旅舍发生什么变化,但邦彦却已经变成一个沉稳中略带圆滑的中年人了。在闲暇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无人的餐厅一角独自饮酒,酒液在杯中轻轻地晃动着,清清亮亮的,照出了他额角浅浅的皱纹。

有人在门扉上轻轻地敲了敲,邦彦起身打开了门。

是角谷。这让邦彦有些吃惊,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最熟悉的住客了。角谷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如同窗外缓缓飘落的雪花,连一丝杂色都见不到。

“我完成它了。”角谷缓缓地在邦彦对面坐了下来,轻轻地道。

“恭喜。”邦彦说着,将一个小小的白瓷杯轻轻放到角谷的面前,然后为他倒满了酒。

角谷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房子里静极了,仿佛整个天地间都没有一丝声音。邦彦抬起眼睛,望向角谷的双瞳,却惊讶地发现那里面并没有预料之中的狂喜。老人的眼神平静,似乎只是一个注定的结果终于到来了。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有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之感。没有人说话,他们便这么静静地对坐着。

“我老了,角谷先生您也老了。想起您最开始来我们旅店登记的时候,就好像是昨天一样啊。”过了很久,邦彦突然说。

“是啊,”角谷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五十年就过去了。在最开始研究如何重新定义算术公理的时候,我才和最初见到的你一般大呢。如今一下子就都老去了,人间五十年,还真是宛如梦幻。”

老人轻轻地垂下了眼帘,清癯的身影凝滞住了,如同雕像般静静地坐着。天色有些阴,微暗的天光透进房间,空气中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微微地浮动着,半明半暗的,仿佛一条狭长的时光甬道轰然打开。孤独、焦躁、欣悦,到最后的平静,五十年独坐冥思中的雪泥鸿爪翩然而至,又慢慢地沉落下来,如同柔软的布料,裹紧了他的身体。

“但对于我来说,当看到这五十年所换来的结果时,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比这更幸福了。不是那种偶然发现路边风景的幸福,不,它甚至于都不能用风景来形容。确切地说,一片全新的天地被猛然打开了,那是我此前未曾经历过的,也从来想象不到的崭新世界。我甚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新世界的美丽——所有的公理与推论像是古老的山川河流一般浑然天成,不曾留下任何不自然的刀斧痕迹;绵延的大地铺展向无限的远方,直到整个宇宙的尽头。这便是我五十年旅途的终点,迦南之地——每一寸土地都是坚实的,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的模糊与不完备,其中的一切奥秘,都会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被我们所知。”

“可是这‘并不遥远的未来’也许又是几千年的时间。”邦彦说。

“我们未知的世界如此广阔,几千年的时间是必需的。”角谷道,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白瓷杯子。一片莹润的水光微微地晃动着,似乎是会流动的水晶。“但也许并不需要这么长久——从结绳记事的年代算起,我们花了几千年来认识整数和有理数,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来建立基本的代数结构,但此后将对整个代数系统的理解发展到今天的高度,却仅仅只耗去了我们两百多年,何况这速度还受到不完备的数学基础的制约。而在将来,也许还会更快。可能只要一百多年,甚至几十年,我们便能解开今天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一切谜题。”

“数学注定是可以被理解的,尽管它有时看起来像神明的语言一般难解。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在探寻的旅途上走了这么远。虽然我们面前的路仍旧是陌生的,但是仍然必须一步步地走下去,直到人类认知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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