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悬疑世界·渴望》(6)
白马戏子
作者/徐官子责任编辑/高国英一
“我本是那卧龙岗上闲散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韩老头临咽气前,没忘哼一句《空城计》。
十六岁的韩道德跪在一旁,望着炕上冰冷的尸体,不哭不闹,心头打了个结,抽得厉害。
“爷爷,咱丧事办不起,不办也罢。”韩道德吐出这句话,瞬间红了眼,咬咬牙接着道:“棺材钱,小道德是要给你凑齐的。”
韩道德的爹被喊做韩屠子,是姜家嘴人人得尔诛之的土匪头子。年轻那会儿无恶不作,身上欠着好些条人命,后来自己的命也被城里人带走了,生下韩道德的女人去了城里再没回来过。
土匪头韩屠子没给老爹韩老头脸上添过任何光彩,唯独让韩老头乐呵过的一件事,便是屠子不知从哪里搬回十几麻袋有关京剧折子戏的老旧书籍。当这些五花八门的糙皮册子塞满黄土墙围起的寒酸屋子,屋子窄了一圈,韩老头才难得挤出个笑脸。
韩老头爱京剧,更爱孙子。
儿子作孽,不能祸及孙子。所以韩道德取名道德,被韩老头在姜家嘴最偏僻的旮旯,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而现在,韩道德成了连爷爷的棺材钱也要掰命拼搏的凄楚孩子。
二
穷人羡慕大户,大户羡艳城里人,城里人喜好来姜家嘴看姜家班的戏子唱京剧,于是姜家班成了姜家嘴最大的大户。
老韩家虽然名声不好,但韩老头说书功夫和编出的草鞋,在姜家嘴却是有口皆碑。
韩老头的说书相比较京剧,上不得大台面,算是野路子。去姜家班看一场大戏,对穷人来说太奢侈,听韩老头说书倒是消遣的好路子。富人间忙着嘘寒问暖,只好由穷人施舍更穷的人。
姜家嘴人多,医疗状况不好,病死的人也多。韩老头病死后不久,一家大户的老者也刚好去世。
韩老头年轻的时候,跟着丧曲团子干过很长时间。每逢丧事,能赚些闲钱。韩道德自小一副好嗓子,逢白事也会随团陪唱。
这次,没有了爷爷陪伴。白天,韩道德在大户家连唱三天丧、晚上,他不眠不休地编草鞋,双手被针线勒出了血。团子里约摸知道韩老头死的事,结账时偷偷地给这倔孩子多塞了些钱。
自家丧,却为别家唱。有些苦,苦到说不出口,才最伤人。韩道德藏着掖着,咬碎牙关,只想着给还躺在家里的爷爷凑足棺材钱。
三天丧最后一天的清晨,韩道德第一次见到了姜旦。
一边,劣质音响的丧曲冲天响。另一边姜家班子提着排场招摇而来。那一刻,仿佛扬起的灰尘都染上了姜家班子特有的骄傲,用韩道德心底的话说就是天兵天将下凡尘。
音响被韩道德掐断。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呦,归中原。放下西凉,不去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韩道德用十六岁少年独特的苍凉嗓音,对着桀骜的姜家班,吐出了《红鬃烈马》中的一段。
他眼神里满是炽热,仿佛要捏碎话筒。
没人回头,唯有一个青衣打扮的女孩,歪着脑袋,给了他一个笑脸。
三
傍晚时分,韩道德狼吞虎咽地解决了面前的饭菜,才抬起头打量眼前这个请他吃饭的丫头。
这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韩道德有些腼腆,有些自卑,虽然他自己并不丑。
“我叫姜旦,那两嗓子唱的不错,就是画面诡异了点。”姜旦一汪如湖水的眼睛和这个腼腆的少年对视。
韩道德低头,弱弱的吐出“韩道德”三个字。
之后姜旦算是自言自语,说她是姜家班班主姜锷的独女,说她自小练功受的苦,说她童年唱戏的趣事。
韩道德琢磨着这丫头应该就是那种身居大户找不到人说话的大家闺秀,对着花盆,对着金丝雀,对着首饰,都有说不完的学问,而他是块烂木头。
他偶尔会出神,想到刻薄严厉的爷爷自小教他识字,教他书中的京剧知识,教他磨练唱腔身段,几乎是以一种揠苗助长的方式让他成长。很长时间,他在村里练习筋斗和步法,周遭的孩子都会阴阳怪调的调侃:“小屠子学他爹的土匪功夫,要来打压我们啦!”
这些韩道德没和姜旦说,他心想要是以后能做朋友,会告诉她,只是自卑作祟让他很快打消了很多念头。
姜旦临走时候,依旧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欲言又止的少年,给了个笑脸。
韩道德仿佛下了大决心,对着姜旦的背影喊道:“我家有些京剧的书,你要是用得着,便宜卖给你。”
他想到爷爷的棺材钱还没凑齐。
姜旦转身,点点头。
四
韩道德舍不得用家里那破旧不堪的架车,心想着还要留给爷爷推棺材。折腾了十几个山头和来回,在临近子夜的时候,他才总算用一根扁担把家里的书,搬到了姜家嘴大户拥集的当归大剧院。
剧院外,韩道德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满意足。
姜旦领着师兄弟,一边和韩道德打招呼,一边细心挑书。书是好书,只是这帮子人都在揣测这卖书人怎么就和姜旦扯上了关系,大半夜里嘴上不饶人地对他问三问四。
最后在姜旦的打圆场下,韩道德的书卖掉了大半。捧着一大沓纸币,韩道德对姜旦有了新的定义:救苦救难观世音。
他道了谢,抄起扁担,勤奋得像老黄牛般把剩下的书往家里搬。山路难走,几个来回后整座姜家嘴都寂静了。
这个夜里,他执拗地吵醒了村头棺材铺的老王,买了棺材,葬下了韩老头,一向不哭的他在爷爷坟前号啕大哭了一夜。
次日清晨,韩道德笔挺站在剧院外张望,直到看到姜旦的身影。
“请你吃饭成不?”
“有戏。”
“有戏?”
“哈哈,有戏要演。所以白天没戏,晚上吧。”
他等到第二个晚上,才让姜旦吃上他请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