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悬疑世界·渴望》(1)
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著张炽恒/翻译责任编辑/哥舒意
弗·司格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小说家,出生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1920年以长篇小说《人间天堂》一炮而红。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问世,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为二十年代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
一
约翰·t·昂格尔来自海德斯,在密西西比河畔的这个小镇上,昂格尔家族闻名遐迩已经有好几代人。现在,他要离家一段时间了。推崇新英格兰的教育是外地州县的通病,使它们年年流失许多最有前途的年轻人,这个病他的父母也染上了。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非得送他去波士顿附近的圣米达斯学校不可:海德斯太小了,容不下他们的宝贝天才儿子。
到了约翰·t·昂格尔离家前夕。昂格尔太太以母性的愚顽昏庸,给他的大旅行箱里装满了亚麻布套装和电扇,昂格尔先生则送给儿子一只塞满钱的石棉钱包。
“记住,这儿永远欢迎你,”他说,“你大可放心,小子,我们会让家里的炉火一直烧得旺旺的。”
“我知道。”约翰说,喉头发干。
“别忘了自己是谁,来自什么地方,”他父亲自豪地接下去说道,“你不能做有损于自己的事。你姓昂格尔──来自海德斯。”
圣米达斯学校距波士顿有半小时路程。实际距离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因为除了约翰·t·昂格尔,从前没有人去那儿不是乘罗尔斯-皮尔斯汽车,而且今后也不会再有人那样去上学。圣米达斯是世界上最昂贵并且最排外的男生预备学校。
约翰在那儿的最初两年过得很愉快。少年们的父亲全都是富豪,约翰过暑假全都是去时髦的休闲胜地做客。他做客的人家,少年们全都令他喜欢,少年们的父亲却却令他感到震惊,因为他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常常以自己孩子气的思维方式,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极其相像。
第二学年的半道上,一个沉静、英俊,名叫珀西·华盛顿的少年插到了约翰他们班上。新同学举手投足讨人喜欢,衣着服饰即便在圣米达斯这种地方也是出类拔萃,但不知何故,他跟其他同学总是不合群。他唯一亲近的人是约翰·t·昂格尔,但即便是对约翰,涉及到他的家和家人时,他也是缄口不语。他很富有那是不用说的,但是除开这种推断之外,约翰对他的朋友便没有多少进一步的了解了,因此,当珀西邀请他夏天去“西部”他们家做客时,他的好奇心有了大啖一餐糖果的指望。他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到了火车上,珀西才破天荒地变得健谈起来。一天,他们在餐车里吃中饭,正议论到学校里几个少年品行欠佳,珀西忽然话锋一转,说了一句很突兀的话。
“我父亲。”他说,“是天底下没得比的首富。”
“哦。”约翰很有礼貌地说。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应这种信任。他掂量着想说“那好极了”可是这话听上去很空洞;正要说“真的么?”但又把话缩了回去,因为那好像是在质疑珀西的陈述。而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陈述是不容置疑的。
“没得比的首富。”珀西重复道。
“刚才我读《世界年鉴》。”约翰开言道,“美国有一个人年收入超过五百万,有四个人年收入超过三百万,还有……”
“哦,他们算不上什么。”珀西的嘴成了一个含讥带讽的半月形,“追逐蝇头小利的资本家,小打小闹的金融家,玩玩小聪明的商人和放放债的户头。我父亲能买下他们的全部家当还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但他是怎样……”
“为什么没有他的所得税记录?因为他根本不交。他最多交上一点点,但是他的真正收入不上税。”
“他一定非常非常富有。”约翰直率地说,“我很高兴。我喜欢非常富有的人。”
“一个家伙越富,我就越喜欢他。”他那微黑的脸上有一种热情坦率的神色,“上一个复活节我去辛力泽·墨菲家做客。维维安·辛力泽·墨菲有鸡蛋一样大的红宝石,还有眼球一样的蓝宝石,里面会发光……”
“我喜爱宝石,”珀西热烈地表示同意,“我本人收藏了不少,只是我不想让学校里任何人知道。我习惯于收藏宝石而不是邮票。”
“还有钻石。”约翰急切地说,“辛力泽·墨菲家有胡桃一样大的钻石……”
“那算不上什么。”珀西凑上前来,压低嗓门悄没声儿地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父亲有一颗比里茨卡尔顿饭店还要大的钻石。”
二
蒙大拿的落日躺在两座大山之间,像一个巨钟,暗黑的动脉从它上面兀自伸展开去,贯穿感染发炎的天空。与天穹相距无限浩瀚的下方匍匐着费希村,一个微如芥末、了无意趣、被人遗忘的地方。传说在费希村有十二个人,十二个阴郁、令人费解的人,他们吮吸着那一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岩石的稀薄乳汁,生他们出来的便是它的一种神秘的滋生力。他们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费希村的这十二个人像是这样一个物种:大自然起初一时冲动将他们生育出来,回头再一想,又把他们抛弃了,任由他们去挣扎和灭绝。
远处,从那蓝黑色的肿块中,一长串灯光爬出来,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蠕动。费希村的十二个人像鬼魂一样聚集在简陋的车站小屋旁,守望着这一趟七点钟经过的火车。七点过两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车,急匆匆地穿过十二个费希村人那着了魔的、大张着嘴的、怯生生的目光,爬进一辆显然从乌有处出现的四轮单马轻便马车,扬鞭而去。
半小时后,暮光已经凝为黑暗,赶马车的那个沉默的黑人,向他们前面昏暗中一个黑糊糊的形体喊了一嗓子。它对那声喊的回应是,将一只发光的圆盘对着他们,注视着他们,像深不可测的黑夜里一只恶毒的眼睛。走近一些之后,约翰发现那是一辆大而无当的汽车的尾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如此豪华的汽车。车身是一种闪闪发光的金属,比镍更贵重、比白银更轻;车轮的毂镶着绿黄两色光灿灿的几何图形,那是玻璃还是钻石,约翰不敢妄加猜测。
两个黑人,身穿可以在伦敦王室队列图片上看到的那种闪闪发光的号衣,毕恭毕敬地侍立在汽车旁;两个年轻人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他们用客人听不懂的某种语言请安,那似乎是南方黑人方言中的最极端的一种。
“上车吧。”珀西对他的朋友说,这时他们的行李已经扔到了轿车乌泽泽的车顶上。“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这么远路的马车,不过,让火车上的人或菲希村那些被上帝遗弃的人看见这辆汽车,那当然是不行的。”
“天哪!多棒的车!”这一声叫是车内的景观引起的。约翰看到,那些衬垫由成千块精美绝伦的织锦构成,间以宝石和绣品,织在金丝面料的底子上。两位少年尽情享用的两张带扶手的座椅上,铺着一种类似于绒布的料子,看上去却似乎是用无数种颜色的鸵鸟羽绒织成的。
“多棒的车!”约翰又一次惊叫。
“这东西?”珀西笑了,“嗯,它只是我们当客货两用车来使唤的一辆老破车。”
这时,他们正穿过黑暗,驶向两座大山之间的豁口。
“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到了。”珀西看着表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那儿同你以前看到过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如果说这车子对于约翰接下来的见闻多少是一种暗示,那么约翰的确是准备好了让自己吃惊的。在海德斯一带流行的那种淳朴的虔敬,是以真诚崇拜财富和尊敬财富为首要信条的。如果约翰在财富面前的感觉不是心中洋溢着谦卑,他父母一定会被他的大不敬吓得扭过头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达两座大山之间的豁口,正在驶进去;几乎是立竿见影,路变得崎岖得多了。
“如果月光照得到这儿,你会看到我们是在一个很大的沟壑里。”珀西说,想透过车窗朝外看。他对着传声筒说了几个字,男仆立刻打开探照灯,用一道大而无当的光柱扫视着山坡。
“全是石头,你瞧。一辆普通汽车不出半小时便会颠成碎片。事实上,除非你认识路,你想从这儿通过就得开坦克才行。你留意到没有,我们现在正往山上开呢。”
他们显然在爬高,不出几分钟,他们越过了一道高坡,在那儿他们瞥到了一眼刚刚在远方升起的一弯苍白的月亮。车子突然停下来,几个人影从车旁的黑暗中现出身形,这些人也是黑人。两个年轻人又被人家用含混难辨的方言请安一遍;接着,黑人们开始干活,四根在头顶上方悬荡的大而无当的缆绳用钩子搭住了镶珠宝的巨大车轮的毂。随着回音四起的“嗨-唷!”一声喊,约翰感觉到车子缓缓地离地而起,升呀升,越过了两边高高的山岩,再升上去,终于,他看到了月光下一道波浪般起伏的溪谷,它从他眼前延伸开去,与他们刚刚摆脱的岩石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有一面仍然是岩石,接着突然之间,他们的两边或者说四周,一块岩石也不见了。
“最糟的已经过去。”珀西说,瞟着窗外,“从这儿过去只有五英里了,我们自己的路,花毯式地砖铺的,一路都是。这是属于我们的。这是合众国的尽头,父亲说的。”
“我们在加拿大么?”
“不是。我们在蒙大拿州落基山脉的中央。不过你现在是在这个国家唯一没有经过测量的五英里土地上。”
“为什么没测量?他们忘了么?”
“不是。”珀西说,咧开嘴笑着,“他们有三次想测。第一次我祖父贿赂了州测量局整整一个部门;第二次他收买了修改中的合众国官方地图,那一下拖延了他们十五年。最后一次比较困难。我父亲安排了一下,让他们的罗盘处于人工所能设置的最强磁场之中。他搞了一整套测量仪器,造得只有很细微的一点误差,那样一来,这个区域便不会显露出来了,他用这套仪器替换了他们将要使用的那一套。然后他让一条河改了道,在岸边造了一片像村庄一样的建筑,那样他们看到它时,便会以为是溪谷上游十英里以外的一个镇子。只有一样东西我父亲害怕。”他总结道:“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用来发现我们。”
“那是什么?”
珀西压低声音,变成了耳语。
“飞机。”他悄声说,“我们搞了五六架高射机枪,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安排得很妥当,只不过打死了几个人,囚禁了不少人。这并不是说我们,父亲和我,在乎那种事,而是母亲和姑娘们感到忐忑不安,而且总是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有时会来不及安排。”
绒鼠毛皮云彩现在已经飘过去了,车窗外的蒙大拿之夜亮同白昼。他们绕一湾寂静的、沐浴在月光中的湖水而去,巨大的轮胎行驶在花毯式地砖的路面上感觉平坦而光滑;有一会儿,他们进入了黑暗,经过一小片散发着浓烈松树气味、带着凉意的松林,然后出来,进入草坪中间一条宽阔的林荫道。约翰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与此同时,珀西一本正经地说了声:“我们到家了。”
星光辉映之中,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从湖边拔地而起,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升至毗连的一座山的半腰,然后优雅的、以完美的匀称,呈着半透明的女性的倦慵,融入一大片松林的晦暗之中。那许多塔楼,胸墙斜面上那些纤巧的装饰线条,成千扇带有金光灿灿的长方形、多边形和三角形窗格的黄色窗户上的那些奇迹般的雕镂,星光平面和蓝影平面相交在一起所形成的那种令人震惊的柔美,这一切,像音乐的和弦一样在约翰的心灵上颤抖。其中一座塔楼,最高的那一座,底座最黑的那一座,塔顶外面缀饰着灯彩,创造出了一个飘浮的仙境。正当约翰一腔痴迷、凝神仰望之际,从上面飘下来微弱的小提琴短倚音,这样一种洛可可式的和谐是约翰闻所未闻的。接着,瞬息之间汽车便停在了宽阔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前。在这周围,许多鲜花使夜间的空气充满了芳香。台阶顶端,两扇巨大的门打开了,琥珀色的光向黑暗中一泻而出,映现出一位纤美的夫人的剪影,她的一头黑发高高绾起,向他们伸出了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