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悬疑世界·异忆》(8)
第一代身份证
路内著责任编辑/哥舒意路内,1973年生,苏州人,现居上海。文字幽默畅快,而又伤感缠绵,被评论家称之为“中国七零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是目前上海文坛青年一代领军人物。代表作:《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云中人》等。新作《花街往事》获得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二十多年前,我们也都在街上玩电子游戏,俗称“街机”。城里有一个最大的游戏房叫蓝国,不仅可以打街机,还出租红白机上的游戏卡。二十多年前人们刚刚使用第一代身份证,蓝国的老板出租游戏卡只需要押一张本人的身份证即可,无需押金。他大概觉得身份证这玩意儿很重要,不能丢,我们也这么认为,但有人无所谓。
具体来说,就是把自己的身份证押在蓝国,借走游戏卡,然后这个人就再也不回来了。甚至他就算回来也不要紧,老板没法在一大堆人中认出这张脸。久而久之,蓝国门口的柜台下面贴满了身份证,全都是本城无所事事的垃圾少年。老板终于知道,收押金才是王道,身份证根本不算什么,丢了去派出所补办一张即可。那个年代,游戏卡的价格是100多元,租金多少我倒是忘记了。
有一天蓝国的老板把我和杨迟喊了过去。我们在他店里的红白机上玩魂斗罗,每小时两元钱,十元一个通宵,我们玩了可能有五百个小时了。暑假里天天混在这里,回家睡觉脑子里飘满了游戏里的画面。老板问我们愿不愿意拿着身份证去帮他要回那些游戏卡,每要回一张游戏卡,他就给我们免费玩三个通宵的红白机。这买卖是双赢,他店里的通宵场排不满,而我们已经花光了暑假里所有的零钱。老板还说,按理应该追讨租金的,这帮混蛋每个人都欠了他至少100元的租金,但他考虑再三就算了。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们可以上门去追讨游戏卡,但不能去讨钱,那有点危险。
那一年我和杨迟都是十七岁,我在技校念书,背景深厚,有一群同学可以帮我去打群架,我付出的代价当然很惨——帮他们打群架。至于杨迟,他是重点中学的高材生,理科成绩年级前三名,他不爱打架但是喜欢看侦探小说之类的。顺便说一句,他叔叔是检察院的。
我们拿了一把身份证和签单走了,一路上我们都在骂蓝国的死胖子老板,矬人,鬼精鬼精的,让我们替他卖命。然后我们骑着自行车到西环新村,这把身份证里有五个是西环新村的。
我们的行动很不顺利,一个叫王勇的高大男生在他家门口揍了我一拳,并且抢回了他的身份证;一个叫郭建国的瘦小男生正伙同其他三个人一起在家打游戏,他还没来得及动手,我和杨迟就一溜烟地逃下了楼。最后我们站在西环新村的小卖部前面喝汽水,我捂着脸上的疼痛部位,杨迟无聊地翻看着手里的身份证。他忽然说:“喂,这里有个女生。”
身份证显示她生于1972年1月31日,比我们大一岁。身份证上的照片,那种难看的大头照,从来都把人拍得像鬼一样,但她却显得清爽干净,齐肩的头发,闪亮的眼睛,稍微有点朝天的鼻孔显得很俏皮。我们在烈日下观赏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找她。她的名字叫柳清华。
我们走到那栋楼下,它位于新村的最后一排,北侧是河。新村里种着我们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香樟树,但那栋楼后面,因为沿河,种的是一排柳树。一共五棵。我不怎么喜欢柳树,夏天有刺毛虫,冬天又显得很可怖。我们走进暗无天日的楼道,那里堆满了住户们的杂物,我们一直走到五楼。
“我喜欢柳清华这个名字。”杨迟说,“明年夏天我会考上清华大学的。”
“可惜你的名字叫杨迟。”我说。
我们找到柳清华的家,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得有点奇怪,光膀子披着一件工作服。那年头人们经常把厂里发的工作服当成外套,到哪儿都穿着,但那是夏天,最炎热的季节,傻子才穿这个在家里晃悠。
我们说明来意,来找柳清华,她的身份证押在蓝国了。根据签单,她欠了蓝国一盒20合1的游戏卡已经两个月。这个男人说:“柳清华中午出门了,她不玩电子游戏,两个月前她正在高考,怎么可能玩这个?我只知道她上半年把身份证弄丢了,也许是有人冒用吧。”
杨迟说:“蓝国租卡,必须是本人身份证才行。”
男人说:“反正我不清楚,等柳清华回家了我问问吧。”
杨迟说:“您是她什么人?”
男人说:“我是她爸爸。”
他关上了门。这个男人的口气相当严厉,他不好对付。我们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和成年人较劲,那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只能打道回府。走到三楼的时候,杨迟停下脚步说:“这老混蛋不正常,你看到他下面了吗?鼓着。”
我说:“没看到。”
杨迟说:“鼓着,他套着长裤但还是看得出鼓着,只是你没低头看而已。”
我说:“这个有句成语叫白日宣淫。明白吗?”
杨迟说:“这成语没学过。”
我说:“不用学,高考不会考这句。”
我们耽误了一会儿,楼上传来脚步,柳清华的爸爸追了下来。我看了看他下面,已经不鼓着了。他来到杨迟面前,说:“把她的身份证给我。”
杨迟说:“你把游戏卡给我,我就把身份证给你。”
这个男人暴怒起来,他揪住杨迟的领子说:“你们这两个小瘪三拿着我女儿的身份证想干什么?”他给了杨迟一巴掌,杨迟的眼镜从楼道窗口飞了出去。这个老混蛋真的很欠揍。我们厮打在一起。下午的楼道里又热又安静,人们都上班去了,我们打了一会儿,除了那记耳光是真材实料之外,其他都像是在给对方按摩。最后他叉住杨迟的脖子,忍受着我无力的拳头,从杨迟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身份证,趁这工夫杨迟一拳打在他眼睛上。所有的身份证,四散飞扬,像一把扑克牌似的。
我们捡身份证,每一张,都是一盒游戏卡啊。当我们弯下腰的时候,这个狂暴的男人竟然对着我的脑袋踩了一脚,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接着他又给了杨迟一个勾拳,他也下来了。
“我是钳工,”男人站在高处,捂着眼睛傲慢地说,“像你们这样的小瘪三,再来五个都可以对付。滚吧。”
我和杨迟逃出了楼。我们弄丢了所有的身份证,或者说,所有的游戏卡。我们坐在柳树下面,我脱下汗衫用力捂住脑袋上流血的地方。杨迟蹲在河边洗嘴巴上的血。我们的样子真是矬透了。
“回蓝国怎么交代?”
“怎么交代?”杨迟说,“让老板赔我们汤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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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得去把身份证捡回来,他妈的。”
我回到楼里,男人已经不见了。有一个女孩手里拿了一摞身份证,正打算下来。她看见了我,停下脚步,说:“所有的身份证都在这里,唯独没有我的。我就是柳清华。”
她长得很好看,真的,比身份证照片上更美,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但她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清纯类型,她的眼睛里有很浓重的血色。
“刚才打我的人,是你爸爸吗?”
“是啊。”她慢慢地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事情回忆不起来了,变得迟重,变得茫然。她说:“他打了你们。”
我向她摊开手掌,像宣誓那样举起,给站在高处的她看。那是一张身份证,我在挨踢之前捡到的。那是她的。我随手捡到的恰好是她的身份证。我打着赤膊,另一只手仍然捏住汗衫,按住头顶,血仿佛还在冒出来。
她说:“还给我!”然后抬头向楼上喊道:“爸爸!”
杨迟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带血的身份证,对她晃晃,说:“你爸爸和你在乱伦。”
她喊:“爸爸!”
我和杨迟向后退去,临走之前,我说:“这些身份证都归你了,但你的身份证归我们了。我会经常看着你的身份证的,柳清华。让你的爸爸,来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