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卢扎先生之死
〔前南斯拉夫〕斯契潘诺维奇斯契潘诺维奇(1937—),前南斯拉夫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在真理面前》、长篇小说《屈辱的夏天》等。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沉闷而又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日子,除了那歪歪斜斜写在落满尘土的旅馆登记簿上的古怪姓名外,人们对高卢扎先生的底细还是一无所知。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市民们一直枉费心机地盯他的梢,他们私底下盼着,也许什么时候他稍不留神就会泄露自己是什么人和到这里来打算干什么的。这个瘦高个子的陌生人身穿黑西服,头戴黑礼帽,帽檐总是低低地拉到眼眉上,以便遮住额头免受骄阳暴晒,也可能是为了藏匿自己的目光。他好像故意地对谁也不搭理,不往外写信,也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他一定很有钱,”穷一些的人这样认为,“他大概是个赌棍。”“可惜他不是个赌棍,”那些有经验的老人惋惜地说,“要不然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叫他输个精光。”但有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不是密探,因为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跟当地的任何人打交道,有时候简直不近人情。最后终于有人悟出了点道理说:“也许他到我们这儿来就是为了休养吧?”但是大多数人表示怀疑:疗养地有的是,像他这样一位不凡的先生会看中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
“这个卑鄙家伙,我们怎么得罪他了,他干吗这样折磨我们?”
那些好奇心最重的人痛心疾首地说,“难道我们就弄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的?”
“你们还看不出他脸上那副倒了霉的样子。”一个女人叹息道。
最缺乏耐性的人已拥向桥头:高卢扎先生像一只不祥的乌鸦,他每天都独自一人站在桥上,靠着石头栏墙俯下身子,像是在策划一起罪恶勾当似的,两眼凝视着淡紫色的河水,那河水前拥后挤地匆忙向北流去。不过,桥上现在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许多人认为他是神秘地失踪了,这就意味着他突然光临此地的谜是再也揭不开了。
“真是活该,谁让我们不早下手呢。”一个遇事总是优柔寡断的人说道。
可恰巧在这个时候高卢扎先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他来到城里一家最大的咖啡馆。正当他风度翩翩地穿过那些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宾客身旁,用心不在焉的眼神寻找空位子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他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当他偶一停步时,许多靠近的人都以为他要在他们的桌旁就座,于是赶紧挪动自己的椅子给他腾地方。但高卢扎先生只是凑到一个个子不高的服务员耳旁,悄声地要了两份焖牛肉块。然后走向灯光最暗的一个角落,背对着大家一个人坐了下去,连黑礼帽也没摘下,似乎是顺路到这儿来歇口气。
“这也太过分了!这位陌生的先生竟不屑于看我们一眼。”一个敏感的市民突然发泄他积蓄已久的怨气。
现在正是该采取某种行动来驱散重重疑云的时候。但是,看来没有人敢走过去问他几句什么。大家只是默默地紧盯着他那干瘦的驼背。
在众人如同直射向他后脑勺的钝箭般的目光逼视下,他把背躬得更加厉害,并且开始急急忙忙地吞咽食物。其实,他并不是不愿意转过身来同什么人认识一下,只不过害怕他们来个恶作剧而已。
即使他真心实意对人们表示友好时,也总是受到嘲弄。当然,在这种时候妇女们总是显得更加厚颜无耻:她们一面取笑他,一面却还要装出十分怜悯而同情的样子。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但还是逐渐地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了,只是变得更加孤僻而已。他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幸运的机会,哪怕能多少放松一下他受到极度压抑的心情,并且稍稍充实一下自己的空虚生活也好。他甚至在心灵深处暗怀一线希望,说不定有那么一位窈窕淑女或者富有的孤孀早晚会爱上他;也许某一天,当他根本没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倒突然中了个头彩呢。现在他默默地吃着焖牛肉块,只要一想到能够引起大家普遍的好奇心就足使他引以为荣了,但同时他却又十分谨慎,避免同这些不时用压低的咳嗽声来打破周围令人难堪的沉寂的人们进行任何交谈。
“先生,您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呆在桥上?”一个含着悲哀的声音问道。
“是不是故意跟我们过不去?”
高卢扎先生放下了刀叉,他那靠在油迹斑斑的台布上的细长手指颤抖起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他没有吭声。
“不过随便问问,您光临我们这个小地方有何贵干?”
“你到此地是有什么公干的吧?”
“或许您在躲避什么人?”
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要站起来,但只不过点上了一支烟。然后转过身来,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
“哎,朋友,您倒是说话啊,也许您是迷了路才来到我们这里?”
连高卢扎先生自己也产生了疑问:他是偶然来到此地的呢,还是鬼使神差让他改变了去海边的主意?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三天以前当他转车时,他不得不在一个堆满炽热炉渣的荒凉车站上久久等候,于是他决定利用这段意外空闲出来的时间游览一下这座看来很美丽的小城。当他沿着古树参天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蹀躞时,很突然,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他不想去海边了,尽管他从来也没见过大海。他没有仔细考虑这样做是否合适,就携着自己的简便行囊住进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有两扇小窗正对着河的客房。当天他光顾了几家饭馆后发现,此地供应的饭菜是如此之便宜,简直使他欣喜若狂,他可以很节省地度过这不常有的假期了,就连他在此地引起人们不少猜疑和议论这件事也使他觉得比去海边更有意思,看来他决然放弃去海边是对的了。
“我看中了你们的小城。”他终于开口说道。
“您为什么挑中我们这个地方?”
在场的人都是屏气静息等着他回答。
“我来此地稍事休息。”
“先生,这不是真话。世上找不到这样一个疯子会愿意到这里来浪费宝贵的时间,除非是不得已。”
“如此说来,”他神经质地咳嗽了一声,“我是下错了站。”
“什么下错站没下错站的,您胡扯些什么啊!再说,要是您真的下错了站才来到此地,那为什么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天?”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你们这宁静的小城叫我喜欢。”
“您倒还要取笑我们,好像我们自己心里没数,不知道我们这地方是没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
高卢扎先生垂头丧气。他一面倾听那从八月炎热的天空飘落下来的毛毛细雨的淅沥声,一面挖空心思要想出一个使大家都满意的答案。
“我是不得已才留在这里的,因为我病了。”
“若是您真的病了,那为什么不吃药反而大嚼这些撒了胡椒面的肥肉!这大夏天的您需要这么多卡路里是为了什么?”
“你们这里的饭食如此便宜,任何一个会算计的人都难免要胃口大开。”
“扯淡!您实在是另有打算,看来您是在养精蓄锐打算干件什么事。”
“不错!”他大声喊了起来,“我打算去海边!”
“您连游泳都不会还去海边干什么?难道有人能替您游泳?”
这位外来客不吱声了,他感到自己已无法解除他们那种越来越带有威胁性的疑心。那些人的声音开始发颤,还生气地挥动双手。
这使他决心立即离开此地。
“我们最后一次问您:为什么您恰好选中、爱上了我们的小城?”
“要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们,那又怎么样呢?”
“那我们就认为您在打算干一桩卑鄙的勾当。莫非您想谋杀什么人?”
“难道我真像一个会杀人的人?”
“啊哈,尊敬的先生!杀个人还不容易!”
他用颤抖的手指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愚蠢!”他不无懊丧地叹了口气。“想必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会有勇气结果自己的。”
“您是否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小矮个子低声说,说完之后显得更矮了。
看着这些煞有介事的并且急切等待他回答的面孔,高卢扎先生想跟他们开个小玩笑:谁叫他们死缠着不让他享受完这盘焖牛肉块!
“好吧,既然你们逼得我走投无路,那我只好承认了:我选中你们这个美丽诱人的小城是为了了结我的残生。”
所有的人都从座椅上蹦了起来,将他团团围住,此刻他们都怀着一种出奇的尊敬心情望着他。这使他很高兴。他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