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
〔意〕布扎蒂
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小说家。擅长短篇小说,发表达180篇,其中《短篇小说60篇》获1958年度斯特雷加文学奖。乐器制造商阿梅德奥·托尔蒂和妻子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喝着咖啡;孩子们已经入睡。突然,妻子打破了沉默:“你知道吗,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整整一天我觉得心神不宁,……仿佛阿帕凯尔今天晚上会找上门来似的。”
“唉,即使开玩笑也不该谈这样的事儿!”丈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事情确实如此。小提琴家、他的亲密的老朋友托尼·阿帕凯尔,二十天前已经与世长辞了。
“我明白,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她说,“不过我说什么也摆脱不了这个预感。”
“或许……”托尔蒂嘟囔着,心中朦胧浮起懊丧之感,但不愿意再把话题继续下去。他摇了摇头。
房间里一片沉寂。时针指着十一点三刻。大门的电铃蓦然响了起来,铃声异常急促,持续不断。夫妇俩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深更半夜谁会来敲门呢?”她问。前厅传来女仆伊尼丝沙沙的脚步声和大门开启的声响,随后一阵悄声细语。伊尼丝脸色苍白,走进餐室。
“是谁?伊尼丝?”夫人问。
女仆转向男主人,嗫嗫嚅嚅地说:“托尔蒂先生,麻烦您来一会儿,倘若您知道……”
“到底是谁?是谁?”女主人带着厌恨的声气问,诚然她心里十分明白是谁。
伊尼丝像是报告最神秘的消息似地俯下身子,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托尔蒂先生,请过来一会儿,……阿帕凯尔先生来了!”
“真荒唐!”托尔蒂被这神秘的怪事激怒了,转身对妻子说:“我去一下,……你留在这儿。”
他穿过漆黑的走道,不顾碰撞着家具,猛地打开前厅的门。
阿帕凯尔,带着微微羞赧的神情,出现在他面前。他跟从前的阿帕凯尔不太一样,缺少点儿实体感,轮廓也似乎有些模糊。他是个幽灵么?兴许还不是。抑或,他尚未完全摆脱人们所说的物质状态。这是一个保留了相当物质残余的幽灵。他身着平素喜爱的浅灰色外套,蔚蓝色细条的衬衫,系一条红蓝两色相间的领带,手里攥着一顶细软的毡帽,神经质地来回揉着。
托尔蒂并不是轻易表露情感的那种人。完全不是。现在他却瞠目结舌,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失去了呼吸能力。二十天前他亲自把他最亲密的朋友护送到坟墓,而今天这个人居然重新出现在他家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
“阿梅德奥!”可怜的阿帕凯尔微笑着,仿佛要试探一下老朋友的态度。
“是你?你怎么来啦?”托尔蒂几乎要发火了,天晓得为什么从他那一腔错乱不安的感情中仅仅迸发出恼怒。重见失去的契友难道对于他不是莫大的欣慰么?难道他不是曾经表示,情愿花费百万资产,但求实现这样一次难能可贵的重逢吗?是的,他或许会毫不犹豫,不惜一切代价地这样行事。那怎么现在又不愿欣然接受这一意外的幸福,反倒心中暗暗厌恶呢?他出于人们所说的礼节,曾经洒下那么多眼泪,体味了那么多的苦恼,经历了那么多的烦扰,莫非如今又得从头尝试这一切吗?在这些分离的日子里,他对亡友的情谊已经抛到九霄云外,荡然无存了。
“是的,我来了,”阿帕凯尔回答,两手痉挛一般频频地揉着毡帽的帽缘。“我……但是你知道,我们之间用不着讲客套话,……或许我打扰……”
“打扰?你说这是打扰?”托尔蒂抑制不住愤懑,“托尼,我压根儿不想打听你从哪里来,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说这是打扰!真说得出口!”随后,他满腔怒火地自言自语:“现在我该怎么办?”
“听我说,阿梅德奥,”阿帕凯尔说道,“你不必生气,……再说这不是我的过错,……那儿”他向空中打了个含糊的手势,“也很不安宁。……所以我还需要在这里逗留一个月,……一个月,如果不是更久的话。……你晓得,我原先的寓所搬进了新的住户……”“
这样说来,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宿?”
“住宿?我已经不复需要睡眠,……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不会给你增添烦恼,我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不需要使用盥洗室。我只求不受风吹雨打,不必整夜在街头流浪。”
“倘若下雨……你会淋湿吗?”
“淋湿自然是不会的,”阿帕凯尔微微一笑,“但雨水使我烦闷。”
“那么,你是打算在我这里过夜?”
“如果你允许……”
“如果我允许!……我不明白,像你这样聪明过人,我的老朋友,……经历了漫长的人世,竟然这样不明事理。瞧,难怪你生前连个家庭都没有!”
阿帕凯尔惶惑不已,向门口退去:“请原谅,我,我以为……再说只不过一个月。……”
“那你是不想理解我的意思!”托尔蒂的尊严似乎受到伤害。
“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孩子们!……孩子们!在你看来,让两个年龄还不足十岁的孩子见到你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应该明白你目前的状况。请允许我粗鲁地直说,你,你是个幽灵。……我亲爱的,我不能容忍一个幽灵进入我的孩子们生活的地方。”
“那么,你不愿意提供任何方便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怎么说……”话刚说到半截儿,阿帕凯尔倏忽消失了。楼梯上传来远去的急促声响。
时钟敲过十二点半钟,音乐学院院长马利奥·塔布拉尼参加完音乐会返回寓所。他走到他的套房门前,刚把钥匙塞进锁孔,转动了一圈,忽然听得背后传来悄悄的声音:“马利奥,马利奥!”他急遽转身一看,发现是阿帕凯尔。
塔布拉尼以在生活中擅于外交手腕,机智精明,老谋深算著称;他的这些长处,抑或说缺陷,使他平步青云,高升到了跟他的浅薄品德极不相称的地位。他马上估量清楚了眼前的局势。
“噢,亲爱的,亲爱的,”他的语调洋溢着热情,“噢,亲爱的,亲爱的……倘若你知道……我心里的空虚……”
“什么?什么?”阿帕凯尔问,他多少有点儿耳聋,因为幽灵的官能感觉是迟钝的。“请你慢点儿说,我现在的耳朵不像当年……”“
噢,我明白了,亲爱的。……可是我不能大声嚷嚷,婀达在里边安睡,而且……”
“请原谅,你不能让我进去一会儿吗?我已经几个小时不曾歇脚了……”
“不,不,千万别这样!倘若被白里茨发觉,事情就糟了。”
“什么?你说什么?”
“白里茨,我养的一条狼犬,你认识它吗?它会发出狂吠,唤醒守夜者,……然后天晓得……”
“那么,我能不能暂住几天?”
“跟我住在一起?噢,亲爱的阿帕凯尔,当然,理所当然!你可以想像,对于像你这样的老朋友……可是,请原谅我,我狼犬怎么办呢?”
这一提醒顿时使阿帕凯尔惶惑窘困起来。他试着用感情来打动他的朋友:“你还记得吗,马利奥,一个月前,在举行我的安葬仪式的时候,你曾在我的墓前慷慨激昂地发表悼词,失声痛哭,……我清楚地听得你抽泣不止,哽噎难言……”
“噢,亲爱的,亲爱的,别对我提这些了!……一提起这些事儿,我这儿就简直宛如刀剜……”他把一只手按住胸口,“我的上帝,我仿佛觉得白里茨……”
从室内果真传来隐隐的吠声。
“劳你稍候片刻,亲爱的,我进去让那讨厌的畜生安静下来。
……亲爱的,只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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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鳗鱼一样狡捷地溜了进去,随身紧紧闭上门,上好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