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怒与无能为力
———献给敏感与虔诚者的不健康故事〔法〕福楼拜
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包法利夫人》、《圣安东尼的诱惑》等。“上帝只是为了解释世界而想象出来的一个词”
———阿尔封斯·德·拉马丁
穆桑村的居民全都安静地睡了。灯光接二连三地慢慢熄灭了,只有乡村医生,善良的奥姆兰先生家的玻璃窗还透出烛光。
小教堂的钟已敲过午夜十二点,大雨滂沱,在彼拉特山腰,漫天雪花飞舞,狂风呼啸引起雪崩,冰雹落在屋顶上发出霹啪声。
那孤独的烛光照亮一间低矮的房间,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房内。她弯腰驼背、满脸皱纹,正在缝衣服。但是疲倦有时要比她的勇气占上风,使她闭上眼睛,歪着脑袋,然后,如果突然刮来更加凶猛更加出人意料的风,把挡雨披檐刮得嘎吱直响,如果雨下得更大,她就会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把她深陷的小眼睛转向大蜡烛,长烛心在她周围投射一些亮光,她战战兢兢地把她坐的扶手椅拉向壁炉,接着画一个十字。
她是一个善良老实的老处女,在家里出生和去世,服侍主人直到死亡,照料孩子并把他养大成人。
她看着奥姆兰先生出世,给他喂过奶,后来成了他的女仆。她可怜的主人一清早就动身到山里去,还没有回来,她因此惊惶不安,再也不敢继续干活,就坐在炉旁,双臂交叉,双脚踏在炉膛上,双手托着低下的头,惊骇地听着风在锁孔里呼啸和在山上咆哮。她忧伤地沉思着,试图回忆起从前她年轻时,全家人围坐在炉火前,年长者讲的那些血腥可怕的传说;她会很高兴地听一个有关凶杀或鬼怪的故事,故事往往发生在一个阴森寒冷的冬夜,在大山里,在冰川、大雪与激流之间。
年老的贝尔特回忆童年的往事,思绪在想象中尽情驰骋;她重新勾勒出自己的一生:在乡村里过得单调乏味,她虽然处在一个相当狭窄的圈子里,但还是有激情、焦虑与痛苦。
但是,她不久听见邻近广场的铺石地面上,响起骡子有节奏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阴沉悲伤的狗吠:她惊喜得发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喊道:“这是他!”然后,她跑到大门旁,把门打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出现在大厅里,披着一件褐色宽松的大衣,上面积满了白雪,衣服上流淌着水。
“生火,贝尔特,”他一面进屋来,一面吩咐道,“快生火!我要冷死了。”
老处女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她抱着一堆碎木屑和一捆柴进来了,用在壁炉里还散发余热的没烧尽的木柴点燃碎木屑和柴。霹哩啪啦响的一堆明亮的火立即把房子照亮了,奥姆兰先生脱掉大衣,让人看到他是一个身材普通、清瘦而强壮的人。他的脸凹陷苍白,脱下帽子,可见到宽而白的头颅,长着稀疏的黑发。他神情严肃持重,黑色的胡须使他显得阴郁忧伤,嘴上常有和蔼的微笑,减缓了他忧郁的表情。
他坐了下来,把脚搁到柴架上,抚摸坐在他身旁的漂亮的阿尔卑斯狗,狗却忧伤地看着主人,舔着他冻红了的潮湿的手。
“那么,您的牙齿。”贝尔特走过来,问道,“现在怎么样?”
“还在疼呢,贝尔特,噢,疼得厉害!山上的冷空气使我难受;我有四个夜晚没有合眼,我今晚也不一定能睡着。———过来,福克斯!”
那是他心爱的狗的名字,这只狗躺在医生的脚边。
福克斯开始发出拖长声调的奇怪的叫声,他跟主人回来时,贝尔特就听见它的吠叫,“住嘴,福克斯,住嘴!”
可怜的狗开始呻吟般地叫起来,宛若有人在受苦与哭泣。
“住嘴,福克斯。”贝尔特又喝道,“住嘴!”
她又粗暴地踢开那只狗。
“你为什么要它住嘴?”奥姆兰先生问道,“他情绪恶劣,怎么不!原因很简单,它累了,它饿了。”
“接住!”贝尔特向福克斯扔了一块面包,说道,她是在壁炉旁的一个柜子里找到面包的,“接住!”
福克斯噙着眼泪,目光呆滞地望了面包一眼,把他美丽的黑脑袋转向它的主人,忧伤地注视着他。
“可怜的畜牲,你怎么啦?”主人问道。
“这是灾难的预兆,”贝尔特说道,“愿上帝和圣莫里斯保佑我们!”
“老疯子!它有病。”
“您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我嘛,哦!什么也不想吃,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去睡觉。我或者睡不着,我还有几片鸦片,我要试一试:再见,贝尔特,把火弄熄,睡个好觉,我正直的姑娘。而你呢,福克斯,回到窝里去!”
他打开通向院子的门。福克斯完全不服从,他躺在地上,跪在奥姆兰先生的脚下;奥姆兰先生不耐烦了,留下那只狗,急匆匆地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他躺下睡了,还因发烧而打寒颤,吞下了鸦片,在美梦中入睡了。
至于贝尔特,她睡得很熟,然而她有时被可怜的福克斯哀怨的吠叫弄醒。福克斯留在楼梯上。雪下小了,云也消散了,月亮开始从彼拉特山的后面升起。
早上,将近九点钟,年老的贝尔特醒了,做完祈祷,下楼来到大厅,先生的房门还没有打开,她感到惊奇:“他今天才睡着,可怜的人!”她想道,他不久就会出来;没过多久,贝尔纳尔多老爷来了,他是这附近的医生。
“他在哪里?”贝尔纳尔多进门时问道。
“在他的房间里,我想;去看看吧,他还在睡觉。”
医生上楼,不拘礼地进了房间,高声喊道:“喂,该起床了!已经很晚了。”
奥姆兰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脑袋歪在床外,双手也伸出床外。
贝尔纳尔多走到床边,使劲地摇晃他:“见鬼!他睡得可真熟!”
但是,那身体顺从贝尔纳尔多手的每个动作,又回复到最初的姿势,就像一具尸体。
贝尔纳尔多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抓住奥姆兰的手,手是冰凉的!他靠近奥姆兰的嘴巴边,奥姆兰竟然没有呼吸!他把手指放在奥姆兰的胸膛,心脏一次也没有跳动!
贝尔纳尔多脸色刷地白了,目瞪口呆,注视他的眼皮,把眼皮撑开,竟然没有一点眼神!他只看见那半张开的黯淡的眼睛,在睡梦中死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
贝尔纳尔多从奥姆兰医生的房间里跑出来,贝尔特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白了。
几小时以后,十二个医生围在他们的同行的床边,神情悲伤,沉默不语,只有一句话在他们嘴边游荡:他死了!
每个医生都靠近这毫无生气的身体,把它翻来翻去,然后满怀恐惧与恶心地走开,并且说道:他死了。
其中只有一个人大胆地认为这具尸体只不过是睡着了,由于缺乏证据,他不能支持自己的意见,结果还是向大多数医生的意见投降。
这是凄惨多雨的冬季里的一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白雪覆盖了村子里的街道。这一天,全村的人都很悲伤!他们的恩人,像父亲般关怀他们的人去世了!家家都关门闭户,彼此不讲话,孩子们也不在广场上嬉笑,男人们也都感动得流泪。
人数不多的简朴的送葬队伍,向着公墓前进,由于心情痛苦而显得美: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抬着棺材,棺材上的黑色棺罩上盖满了白雪,一群金黄色头发的小孩跟随在后面,既安静又惊奇;教士们低声诵经,因为眼泪掩盖着声音。
一个朋友跟随死者直至墓地,但是这个朋友特别悲痛,比其他人更加情真意切,更加痛不欲生。这个朋友,是个女人吗?是个孩子吗?是情妇吗?是朋友?不是,这是———一只狗,可怜的福克斯,低着头往前走,跟随它的主人,发出悲鸣,流出眼泪,泪珠居然跟人的泪珠一样大。
墓地在半山腰,泥泞路滑。人们只听得见教士和抬棺材的男人的脚步声,他们钉了铁钉的笨重的皮鞋,陷进泥巴里;还听见挽歌声,雪花落下的声音,雨水在车辆里流动和风吹动盖在棺材上的棺罩的声音。
人们在墓园里挖了一个坑,把棺材放进去,念了祷告词,为了死者永垂不朽。往棺材上扔了几铲泥土,泥土落在橡木板上,发出空洞粗沉的响声。
人们离开公墓,铁栅栏的门轴嘎吱作响,公墓又恢复了寂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