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结
〔爱尔兰〕弗兰克·奥康纳弗兰克·奥康纳(1903—1966),爱尔兰作家。擅长短篇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海棠冻》、《三和弦》、《内部关系》、《我的俄狄浦斯情结》等。
我5岁以前,爸爸一直在军队里参加战斗。我记忆中的爸爸是模模糊糊的。有时我在梦中惊醒,会看见蜡烛光中,一个身穿咔叽军装的身影,正俯身凝视着我。有时清晨,能听到前门的响声,和皮靴铁钉踏在甬路上的咔咔声。爸爸就像圣诞老人一样神秘地进出。
爸爸回家时,我睡在爸爸妈妈之间,虽然很挤,不舒服,可我非常高兴。爸爸吸烟和刮胡子都使我感到十分新奇和有趣。每次爸爸回家时,总会带回一些小玩意儿:像坦克模型,廓尔喀小刀,德国钢盔、帽徽和军服纽扣的垫布条,统统都是军队里用的东西。他把这些小东西小心地放在衣柜顶部的一个箱子里,总认为无论什么东西迟早都会有用的。爸爸走后,妈妈就会让我站在椅子上,尽情翻动他的宝贝。妈妈好像不太喜欢这些东西。
这场战争似乎发生在我生活中最平静的时期。我住的房子,顶楼的窗户面朝东南,妈妈虽做了一个窗帘,但作用不大,阳光总是暖乎乎地先照在我的脸上,把我弄醒。生活是那样的简单,而又充实,令人愉快。每天清晨,我把脚从裤子里伸出来,我分别叫她们赖弗特小姐和丽特小姐,和她们商量一天所要做的事。起码丽特小姐应谈谈,她非常善于辞令;赖弗特小姐就不行了,所以她只能满足于点头称是了。
她们要讨论,一天中我和妈妈应做些什么,圣诞老人能送我什么礼物?要采取什么办法使房间更漂亮?我和妈妈可不同意要一个小孩是一件小事。妈妈说爸爸回来以前我们要不了小孩。一个小孩要花十六七元哪!妈妈可能也太死板了。马路那头,珍妮家就有一个小孩,谁都知道她们家绝对拿不出那么多的钱,那个小孩一定便宜。妈妈什么都要强,可我看她有点太挑剔了。我们要有珍妮家那样的小孩就满好了。
想好一天的计划,我跳下床,把椅子放在窗子下面,打开窗户,向窗外望去。这里可以俯瞰山腰上的花园,再往远处是幽深的山谷,和对面山腰上很高的红房子,这时对面山上的景物都笼罩在阴影里,而山谷的这一边却是阳光明媚。庞大的阴影使整个山谷变得异常奇特,妙不可言;明暗交错,斑斑驳驳。
然后,我跑到妈妈房间,爬上大床,她醒后,我告诉她我一天的计划。可我似乎从未注意到,当我讲着讲着,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很浓很浓的雾,慢慢地向我移来……,不一会儿,我就在妈妈身边睡着了。只有当妈妈在楼下厨房准备早餐时,才又把我惊醒。
吃完早饭,我和妈妈到镇子里去,在圣奥古斯坦教堂作弥撒,为爸爸祈祷,顺便再买一些东西。如果下午天气晴朗,我们就到乡下散步,或是去女修道院,看妈妈最要好的朋友,修道院的女主持人,圣多米妮克。每天上床睡觉前,我都求上帝保佑爸爸从战场上安全回来。我的祈祷还真起作用了!
一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爬上了那张大床,噢!爸爸又像圣诞老人一样地出现了。但这次没穿军装,而是穿着他最好的蓝西装。
妈妈显得异常高兴。我却有点扫兴,因为不穿军装,爸爸就不太令人感兴趣了。妈妈一直在微笑。说我们的祈祷终于有了报答。后来,我们一同去作弥撒感谢上帝保佑爸爸平安地回家。
回家吃午餐时,爸爸脱下皮靴,换上拖鞋。也许怕感冒,又戴上了那顶肮脏的旧军帽,跷起二郎腿,一本正经地同妈妈说什么,而妈妈则是一副想知道下文的焦急神态。我可不喜欢妈妈的这种表情,它破坏了妈妈本来很漂亮的脸庞,所以我打断了爸爸的谈话。
“亲爱的,别打岔。”妈妈温和地说。
这只是我打扰了客人,妈妈才说的话,所以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继续说着。
“莱里,安静点:没听见我在同你爸爸讲话吗?”
我第一次听到“正同爸爸讲话”这样的话,我不禁感到这就是上帝对我祈祷的回答吗?上帝也不喜欢听别人讲话吗?
我尽量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要同爸爸谈话?”
“因为我和你爸爸有事要商量,好了!不要捣乱了!”
吃完午饭,妈妈让爸爸带我去散步。爸爸坚持要到镇子里去,我想,改变一下环境也不错。可令人扫兴的是,爸爸和我对散步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对有轨电车,轮船战马一点也不感兴趣,惟一能使他高兴的是同熟人唠家常。当我想停下时,爸爸却拽着我往前走。爸爸站下时,我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一会儿,爸爸倚着墙站住了,我注意到这可能是他要时间停留的信号。果真如此,他好像要永远站着,我可受不了!我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同妈妈不同,当我干什么过于固执时,妈妈就会发火,并说:“莱里,你要不听话,我可打你了。”而爸爸一点也不理会我的行动。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拽着他,大声地哭,而爸爸泰然处之,不火不恼,真像和木头人散步。我的哭闹和拳头也不起作用,他只是低下头望着我露出一丝微笑。
下午吃茶点时,“同爸爸谈话”又开始了,而且这次更复杂了。爸爸拿一张晚报每隔几分钟,放下报纸,告诉妈妈报上的新闻。这太不公平了!我要同他竞争,把妈妈吸引到我这方面来。但他一直控制着局面,没给我留下任何机会。好几次我都想改变话题,可都失败了。
“莱里,你爸爸读报时,你不要插嘴。”妈妈生气地说。很明显,妈妈更喜欢同爸爸说话,或是他采取了什么手段,迫使妈妈不敢相信真话了?
当天晚上,妈妈给我盖被子时,我问:“妈妈,要是我再向上帝祈祷,上帝会把爸爸重新送上战场吗?”
她沉思了一下,笑着答道:“孩子,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不会再有战争了。”
“可是,妈妈,如果上帝喜欢,他不会制造一场战争吗?”
“亲爱的,他不喜欢战争,也不是上帝制造了战争,而是那些坏蛋。”
“噢!”
我对此感到很失望,上帝并不是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
次日清晨,我还是同以往一样,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很乱。又让丽特小姐做了长篇谈话,丽特小姐讲了她和她父亲间的麻烦事,直到最后把她父亲赶回老家。我并不知道老家是什么样子,但听起来好像正是父亲应去的地方。下床后,我站在椅子上,向窗外望去,天刚破晓,天空灰蒙蒙的,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我烦躁地从椅子上下来,脑袋里乱轰轰的。向妈妈房间走去时,被门绊倒了。昏暗中我爬上了大床。床上一点空地方也没有,只好挤在爸爸妈妈之间了。起初我没注意到爸爸,但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坐了起来,盘算着怎样对付他。爸爸霸占了床的大半,我很不舒服,我踢了他几脚,他嘟哝着,移移身子,回到了属于他的“地盘”。妈妈醒了,抚摸着我,我又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得意洋洋地把大拇指含在嘴里。
“妈妈!”我自豪地叫道。
“嘘!亲爱的,不要弄醒爸爸!”
升级了!这似乎比“正同爸爸说话”更严重。
“为什么?”
“因为你可怜的爸爸太累了。”
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可不太充分。我十分反感她那种脆弱多愁善感的神态。我从来就不喜欢爱动感情的人,因为这会给人一种虚伪的印象。
“是这样,”我轻声说,接着我又以非常自豪的声调说道:“妈妈,你知道今天我要同你上哪儿吗?”
“不知道。”
“我想去戈兰玩,然后再到福克斯小吃店,再……”
“不要吵醒爸爸!”她生气地低声对我叫道,并用手捂住我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他醒了,爸爸翻了个身,伸伸懒腰,疑惑地看了一眼手表。
“亲爱的,喝杯茶好吗?”妈妈和蔼温柔的声调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好像妈妈有点害怕。
“喝茶?你知道什么时间了?”他生气地大声说。
“喝完茶,我要到拉斯库尼路玩。”我大声喊道。
“莱里,马上给我睡觉去!”妈妈厉声说。
我伤心地哭了,不再注意他们干什么。既然他们扰乱了属于我的清晨,我也不会让他们高兴。
爸爸一言不发,默默吸着烟斗,两眼凝视窗外。他一定非常生气。每当我讲话时,妈妈总是不耐烦地制止我,我感到其中有些不妙。以前,我还多次向妈妈说,弄两张床是一种浪费,我们俩人可以睡一张床上,她说分开睡有利于健康。可现在这个陌生的男人,和她睡一张床,丝毫也不顾忌健康不健康了。
他下床,端起一杯茶,随手又递给妈妈一杯,可不给我,真是岂有此理!
“我也要喝茶,”我的声音很大。
“好的,亲爱的,先喝妈妈这杯。”
我并不真想喝茶,只是要在自己家里,得到同等权利。所以我也不管妈妈了,一口气把茶全倒进嘴里,妈妈平静地拿走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