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魔鬼偷走的掘墓人

〔英〕狄更斯

狄更斯(1812—1870),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大卫·科波菲尔》、《艰难时世》等。很久很久以前,在英国的一个小镇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这事可是千真万确,因为我爷爷打心眼里相信它就是千真万确。那时在这个镇上教堂里做执事兼掘墓人的是一个叫加伯利·克拉伯的人。人们总以为一个教堂执事,由于一天到晚和那些卫道士们待在一起也会整天苦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们日常生活中见到的殡葬人大多都是天下最快活的人。我曾有幸和一个哑巴掘墓人过从密切。这位朋友干完活回到自己住处就成了一个快活的小东西,逗得大家忍不住要乐。他从嗓子发出的那声音恐怕只有魔鬼才不会讨厌,但那是他自得其乐的即兴创作。他还能一口气喝干一杯烈性酒,眉都不皱。可是,咱们这个故事的主角偏偏和前面提到的这些例子相反,这位加伯利·克拉伯其貌不扬,脾气古怪,是个难与之打交道的家伙。他郁郁寡欢,独来独往,与他终日为伴的是他那个放在一只柳条编小套里的大酒瓶,他把这瓶连套塞在他上衣的那个又大又深的口袋里。这位执事看到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快快活活就不高兴,最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别人欢笑。

圣诞除夕的那天黄昏加伯利扛着锹、提着灯,出门去墓场。他得赶在圣诞节之前挖好一个墓穴。他情绪低落,他想也许只有马上动手干活才能提起精神来。要去墓场得经过一条很老的街道,街道两旁那些年代古老的房屋闪烁着欢快的灯火,还能听得到灯火旁的人们高兴的笑声和喊叫。加伯利边走边留意这些人家是怎样准备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的,他还闻到从这些厨房窗子里冒出的滚滚热气中掺和着各种各样的香味。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心中有如被虫子咬噬一样的疼。一群孩子走到屋外,他们蹦蹦跳跳地穿过街道时,被几个卷发的小痞子团团围住。后者把捉弄这些孩子当做圣诞夜的游戏。加伯利看到这情景不禁阴沉地狞笑起来。麻疹、猩红热、伤寒、百日咳还有许多能让孩子夭折的恶疾一股脑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一种宽慰,他不禁把手中的锹把抓得更紧了。

加伯利摇摇晃晃往前走,心情已好多了。虽说这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但他在转到通向墓场的那个黑洞洞的巷口前,居然能向路上遇到的邻居们打个招呼。加伯利巴不得早点走到这个巷子里。这条可爱的小巷阴森森的,还有种悲凄凄的气氛,只有在太阳当头的大白天里,镇上的人才会从这里走过。加伯利一走进这个巷口就听到一个小男孩在唱着一首庆祝圣诞的歌,当年那个修道院还在的时候,那些光头的修道士就把这条巷叫棺材巷,可见这是个多么肃杀的地方,而这孩子居然在这里唱起快乐的歌!加伯利往前又走了几步,歌声更真切了。他发现这唱歌的无赖是个很小的男孩。这小男孩正匆匆忙忙地走来,要去老街加入那些欢乐的聚会。半是为了给自己肚胆,半是练习练习待会儿聚会要唱的歌,小男孩提高嗓门很卖力地唱着。看看这小男孩走近了,加伯利上前把他逼到墙角,用灯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五六下,以此教训这孩子不能这么大声唱歌。

孩子抱着脑袋跑开了,歌声变成了呜咽。加伯利·克拉伯却独自咯咯地笑了起来。走进墓场,他关上了院门。

接着他脱下外套,放下灯,来到那个还没完工的墓穴前又挖了起来。他怀着美好的愿望做了约一个小时,可是泥土由于霜冻而硬得很难挖掘。月亮虽然挂在天上,可那是一轮新月,月光暗淡。况且墓场又正好在教堂建筑的阴影下。要是往常,这些不便都不会使加伯利·克利伯感到压抑甚至痛苦,不过这会儿不同,他刚刚制止了那个小男孩唱歌,而这足以使他很得意,面对这些困难,他并不感到心烦。晚上,他终于完工了。低头看看业已挖成的墓穴在他心底一种残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于是他边收拾东西边哼道:“这是一个可怕的住所,就在地下几尺深的地方。小命完了,就得来这里,青石板下面静静地躺。天长日久,只剩下青草黄土,坑里的人早被虫子吃光……”

“哈哈!哈哈!”加伯利·克拉伯大笑着走到一块光溜溜的墓碑上坐下,他最喜欢坐在这块墓碑上歇气。他掏出酒瓶,笑道:“圣诞节的棺材!圣诞节的礼品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他周围也响起了笑声,离他很近很近。

加伯利本来正举起酒瓶往嘴边送,听到这笑声颇有几分吃惊,先愣了一下,继而向四周看了看。月光暗淡,墓场是那样沉静死寂。然而,古老的坟墓中却似乎并不安静。墓碑上的霜闪烁着灰白色的光,老教堂拱石浮雕上的霜花闪闪发亮,就像给那些浮雕镶上了宝石。地面的积雪坚硬,踩上去吱吱作响。曾经是厚厚的黄土堆成的坟墓现在被茫茫的白雪覆盖。好像给墓中的尸体又罩上了一层洁白光滑的被单。四周没有任何响动来打破这静寂,似乎一切都那么冰冷沉寂,连声音也被冻住了。

“那是回声。”加伯利·克拉伯道,又举起酒瓶往嘴边送。

“不是回声。”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

加伯利一下子跳了起来,吓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恐怖得让他血都要冻结的东西!

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坐在离他很近的一块竖立的墓碑顶上,加伯利觉得这是人世间绝不会有的东西———这个魔鬼两条奇长的腿满可以耷拉着挨到地面,此刻却极其奇特地盘曲着,他的两只胳膊粗壮结实裸露在外,而两手放在膝盖上,这东西的身子又圆又短只裹了一小块破布,褴褛的短披风在背上随风飘舞,又硬又高的衣领正好卡住了这东西的脖子,这东西穿的是那种鞋尖高高翘起的靴子,头戴一顶宽边尖顶帽,帽顶上还插了根羽毛。魔鬼的帽子上积了层白花花的霜,看上去他已坐在那块墓碑顶上挺惬意地过了二百年或三百年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把舌头伸出老长老长,像在嘲讽什么人一样对着加伯利狞笑,只有魔鬼才会发出那种狞笑。

“不是回声,”这魔鬼说道。

加伯利浑身瘫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圣诞前夜,你来这儿干什么?”魔鬼严厉地问道。

“我来,我来……挖个墓穴,大……大人,”加伯利·克拉伯结结巴巴地答道。

“有谁会在这样的夜晚来墓场在坟墓间游来游去呢?”魔鬼喝斥道。

“加伯利·克拉伯!加伯利·克拉伯!”墓场里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回应。加伯利害怕地向四周看了看,可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你在这瓶子里装了些什么?”那魔鬼又问道。

“杜松子酒,大人。”掘墓人答道,他的身子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因为这是他从走私的酒贩子那里买来的酒。他怕这审问他的魔鬼是阴间的税务官。

“有谁会在这样一个晚上独自在墓场里喝杜松子酒呢?”那魔鬼大声道。

“加伯利·克拉伯!加伯利·克拉伯!”四周又响起一片嘈杂的回应。

那魔鬼恶毒地瞥了掘墓人一眼!又提高嗓门说:“那么,应该把谁赏给我们?”这次,那些隐形的回应人齐声作答,就像教堂里随着大风琴唱诗的唱诗班成员那样。那齐声的回应像风飘过那样传到掘墓人的耳际,又很快消失了,不过其内容仍和先前一样:“加伯利·克拉伯!加伯利·克拉伯!”

那魔鬼比以前更恶毒地狞笑着问道:“那么,加伯利,你对这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掘墓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你怎么想的,加伯利?”那魔鬼又问道,边用他的两脚踢着掘墓人坐的那块墓碑的两边,边欣赏着自己那双靴子的长鞋尖。他那得意劲就好像穿着一双最时髦的长统靴,走在市中心大出风头一样。

“这个……这个……实在太奇妙了,大人,”吓得半死的掘墓人答道。“非常奇妙,也非常好。可我想我得回去干活了。如果大人您允许的话。”

“干活?”魔鬼说。“什么活?”

“就是那个墓穴,大人,要挖好那个墓穴,”掘墓人战战兢兢地说。

“哦,那个墓穴,是吗?”魔鬼道。“谁会在人们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去挖墓穴,并以此为乐呢?”

那些神秘的声音又应答起来:

“加伯利·克拉伯!加伯利·克拉伯!”

“恐怕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加伯利,”魔鬼道,说着把那条让人吃惊的舌头又更往外伸长了些。“恐怕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加伯利。”魔鬼重复说。

“恕我冒昧,大人,”掘墓人心惊肉跳地说,“我想他们不会需要我的,大人,我想他们并不认识我,大人;这些先生都没见过我,大人。”

“不,他们见过你,”魔鬼说。“我们都认得你这个老是阴沉着脸、一肚子怨气的家伙。正是他今晚走过大街时对孩子们投去邪恶的目光,并把那专埋死人用的铁锹握得更紧。我们认得这个怀着嫉妒恶毒之心动手打那个小男孩的家伙,他这样做只是因为那小男孩能快活而他却不能快活。我们都认得他!我们认得他!”

那魔鬼说到这尖声大笑起来,引起的回应是二十倍之响。魔鬼在墓碑上竖起蜻蜓来,那顶尖帽的尖顶撑在墓碑那么窄的顶端成为支点,接着他翻了个漂亮的跟头,一下子落到了掘墓人的脚边盘膝而坐。

“我……我怕……我得离开你了,大人。”掘墓人边说边努力想走开。

“离开我们!”魔鬼说。“加伯利·克拉伯要离开我们,哈哈!

哈哈!哈哈!”

就在魔鬼大笑时,掘墓人发现:那一瞬间,教堂窗子里透出了美丽耀眼的灯光,好像一下子整幢建筑都被照亮了。灯光熄灭后,大风琴嗡嗡奏响了,紧接着在墓场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魔鬼,全都长得和那个魔鬼一模一样。这群魔鬼在墓碑上做蛙跳游戏,他们使劲地跳,谁也不曾停下来歇口气,反而越跳越高,个个都身手不凡。不过跳得最好的还是那个最先露面的魔鬼,谁也没法接近他。

掘墓人尽管吓得半死也无法不注意到他技艺高超。他的同伙只能跳过一般的墓碑,而他却能轻松地跳过一些家庭墓园的拱门和铁栏,就像跳过街上的广告牌一样不费力。

最后,这场游戏达到了高潮。风琴的节奏越来越快,魔鬼们也跳得越来越快,他们卷起身子忽而在地上翻滚,忽而跃上墓碑,就像一个个大足球。掘墓人被这些飞旋的跳跃弄得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两腿随着眼前这些精灵们飞旋的动作而摇摇晃晃。说时迟那时快,为首的那个魔鬼一下子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了地底下。

他们下沉得很快,加伯利·克拉伯好不容易透过气来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洞穴周围全是狰狞丑陋的魔鬼。洞中央有一个高座椅,他刚才在墓场认识的那位朋友端坐在这椅子上,而加伯利正站在他身边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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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真冷。”魔王说。

“今晚太冷了。来一杯暖和的,拿来吧。”

听到这命令,六个官儿模样的魔鬼脸上都笑开了花,加伯利认为这几个官儿是魔王的朝臣。这几个朝臣马上退下又复出,端上一个大杯子,杯子里面有一团通明透亮的光球,他们把这团火球献给魔王。

“啊!”魔王大叫一声,把那团火吞下,这当儿他的脸颊和喉头都变成透明的了。“这能让你暖和起来,一点不假。来呀,给克拉伯先生也来一大杯!”

无论可怜的掘墓人怎么声明他从无在晚间借助任何东西取暖的习惯也没用,一个魔鬼抓住他,另一个则把那熊熊燃烧着的液体往他喉咙里灌。他被那火焰呛得直咳嗽,眼泪也流出来了,而那些魔鬼却围着他高兴得一个劲地尖声怪叫、怪笑。

“现在,”魔王道,一边突然把他那顶帽子的尖顶朝克拉伯的眼睛戳去,使后者感到疼痛难忍。“现在,把咱们的大库房里那些图书搬点出来,让这人看看不幸和痛苦是怎么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