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俱乐部
〔英〕斯蒂文生斯蒂文生(1850—1894),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宝岛》、《化身博士》、《诱拐》等。
1.分送奶油馅饼的青年的故事
多才多艺的波希米亚王子弗洛列席尔,在寓居伦敦的时候,以他那迷人的仪表和慷慨大度,博得了各界人士的爱戴。光拿他那为人所知的一些事迹来说,他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而那些事迹实际上只不过是他所干的一小部分。在一般情况下,这位波希米亚王子显得温文尔雅,并且常常以村野田夫的达观态度来对待世事,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对于那些超越他身份的、更加冒险而奇特的生活方式就不感兴趣。每逢他兴致不太好,在伦敦的剧院里没有好戏可看,或者那个季节不适于他野外行猎并在所有的竞争者中间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就传唤他的亲信的掌马官杰拉尔丁上校,命他收拾一下,准备夜游。掌马官是一个勇敢甚至有点鲁莽的青年军官。他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就忙着去作准备。由于长期的实践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乔装改扮起来异常巧妙,不但能使王子的面貌、声调甚至思想、适合各种阶级、各种性格和各种国籍的人,因此,使王子避开了人家的注意,有时他俩得以进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社会场所。市政当局始终没有发觉这些冒险的秘密;王子的沉着大胆,掌马官的随机应变和热诚忠信,使他们通过了几十次的危险,时间一久,他俩也越来越自信了。
三月里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一阵骤降的冰雹赶进了贴近莱西斯特广场的一家蚝肉小馆子。杰拉尔丁上校扮成一个落魄的新闻界人物,王子像平常一样,粘上了一些假胡须和一对大眉毛,扮成一副滑稽相。像他这样一个文雅的人,装成这样一副毛发蓬松而饱经风霜的样子,人家确实极难识破真相。主仆俩这样装扮好了,安安心心地坐在那儿喝着白兰地和苏打水。
小酒馆里顾客满座,有男的也有女的,虽然其中曾有两三个顾客和我们这两位冒险家攀谈过几句,但谁也并不希望跟他们进一步熟悉起来。坐在这里的都是一些伦敦的渣滓和平凡的下等人,王子已经开始打呵欠了。他对这次游乐已渐渐感到厌倦。这时候,两扇转门突然给人用力推开,一个青年,后面跟着两个侍役,走进了小酒馆。两个侍役每人都捧着一大盘奶油馅饼,上面盖着一块布,不过一进门他们就把布掀掉了;那个青年在顾客中兜了一圈,以一种非常殷勤的态度,强请各人吃几只点心。有时他的提议被人家一笑接受了,有时却遭到了严厉的、或者甚至是粗鲁的拒绝。碰到后面这种情况,那个陌生的青年都往往幽默地说上几句话,自己吃了那个馅饼。
最后,他过来招呼弗洛列席尔了。
“先生,”他说,深深地一鞠躬,一面用两个指头夹了一个馅饼献上来,“你能不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赏个脸?这点心的质量是可以担保的,我自己从五点钟到现在,已经吃了两打零三个了。”
“礼物的好坏,我一向不在乎,更看重的是送礼人的心意,”
王子回答说。
“心意,先生,”那个青年答道,又鞠了一躬,“这是一种戏弄。”
“戏弄?”弗洛列席尔说,“你打算戏弄谁?”
“我到这里,不是来讲解我的哲理,”那人回答道,“只是来分送这些奶油馅饼罢了。要是我说,我甘心情愿地把自己也包括在这种戏弄的对象里面,我想你总该当满意,就此赏脸了吧。不然,你就要逼我吃第二十八个馅饼了,老实说,我真的已经吃厌了。”
“你很使我感动,”王子说,“我很希望为你效劳,解决你的困难。不过有一个条件:要是我的朋友和我吃了你的饼———我们俩都并不欢喜吃———希望你能和我们一同晚餐,作为给我们的酬报。”
那个青年似乎仔细考虑了一下。
“我手头还有几打馅饼呢,”最后他说,“我非得再跑几家小酒馆,才能把这件大事告一结束。这可能要好一会工夫,倘若你们肚子饿了———”
王子做了一个文雅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朋友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他说,“因为我们对你这种有趣的消磨黄昏的方式很感兴趣。好吧,现在和平谈判已经取得协定,让我就在条约上签字吧。”
说着,王子很谦恭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馅饼。
“味道不差。”他说。
“我看出你挺识货。”那个青年回答说。
杰拉尔丁上校也同样恭敬地吃了馅饼;现在,小酒馆里的人都已相继谢绝了或者领受了他的美点,这个分送奶油馅饼的青年,就领着他们到别的酒馆里去了。两个侍役,好像已经做惯了这种可笑的工作,连忙在后面跟了上去;王子和上校走在最后,他们一边走,一边相视而笑。就这样,这几个人一道访问了另外两家酒馆,在那里,又重演了像前面所描写过的场景———那个流浪汉的殷勤款待,有的人拒绝了,有的人接受了,每当他们拒绝时,年轻人就自己吃了那个馅饼。
在离开第三家酒馆时,那个青年数了数他的存货。现在已只剩下九个,一只盘里三个,一只盘里六个。
“你们两位先生,”他对那两个新跟来的人说,“我不愿耽误你们的晚餐,我断定你们一定很饿了。我深深感到,我应该向你们表示特殊的敬意。在这个我认为伟大的日子里,当我要用我的极其蠢戆的行为来结束我这放荡的一生的时候,我要对一切给我鼓励的人,表示一下好意。两位先生,不用你们再等了。虽然我的脾胃已经因为方才吃得太多而受了损伤,但我还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把这件做了一半的事情料理完毕。”
说着,他把剩下的九个馅饼塞进嘴巴,一口一个吞了下去。然后,他转向那两个侍役,给了他们两个金镑。
“我实在感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的难得的耐心。”
他对他们每人鞠一躬,把他们打发走了。他站在那儿,对他的助手刚才交给他的钱袋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放声一笑,把钱袋一抛抛到了街道中央,然后表示他准备去吃晚饭了。
在索霍广场边,一家不久之前还享有盛名、现在已经生意萧条的法国小酒馆中,三层楼上的一间雅室里,这三个人吃了一顿上等晚餐,喝了三四瓶香槟酒,一直天南地北地纵谈着。那个青年口若悬河,兴高采烈,不过笑声太高,不像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正常表现,他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往往说到一半,声调就会突然发生惊人的变化,好像自己也无法控制。正餐后的点心已经用毕,三个人都点起了雪茄,这时王子对那位青年这样说:“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好奇心的。你的举止行动,使我非常喜欢,不过却更使我困惑不解。虽然我也不愿显得太冒昧了,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朋友和我是完全可以信托秘密的人。我们自己也有许多秘密的事,这些事我们常常泄露到一些不适当的耳朵里去。如果你的故事当真像我所猜想的那么荒唐,那你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顾虑,因为我们两个是英格兰最荒唐的人。我的名字叫戈达尔,西奥菲勒斯·戈达尔;我的朋友是艾尔弗雷德·哈默史密斯少校———至少可以说,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的名字。我们的生活,完全是追求放纵的冒险;凡是放纵的事,我们没有不赞成的。”
“我很欢喜你,戈达尔先生,”那个青年回答道,“你这番话使我自然而然地相信你;而且我对你的朋友,这位少校,也毫不厌恶;我料想他是一个化了装的贵族。至少,我可以断定说,他不是一个军人。”
上校听了他这样的恭维话,暗想自己化装的技术确实高明,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那位青年更加精神抖擞了,他继续说道:“我不该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自有种种理由。这也许正是我为什么现在要讲给你们听的理由。至少,你们似乎极想知道这个荒唐的故事,我实在不忍使你们失望。我的名字我还不能告诉你们,尽管你们已经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了我。我的年龄在这个故事中是无关重要的。我出身于一个普通门第,我从我的祖先那儿继承了我现在住着的一幢很可观的住宅,和每年三百镑的财产。我想,他们同时也传给了我一种轻率的性格,觉得为人做事轻举妄动,是无上的乐趣。我受过很好的教育。我从小提琴奏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在一个廉价剧场的管弦乐队里赚钱,不过未必一定够得上。对于笛子和法国喇叭我也同样会来一手。而且我很会打惠斯特。在这个巧妙的玩意儿上,我每年总要丢掉一百个金镑。我精通法语,在巴黎花起钱来,差不多像在伦敦一样方便。总之,我是一个充分具有男性优点的人。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冒险事情,其中包括一次无缘无故的决斗。刚在两个月之前,我碰到了一个在身心两方面都很合我意的年轻女郎;我觉得我的心融化了,我明白我终于碰上了好运,而且一步步在堕入情网啦。但是计算了一下剩余的财产,我发觉现在已不到四百镑钱了!试问,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他能拿了四百个金镑去谈恋爱吗?我认为是绝对不能的,因此我离开了我的美人,从此就一点点增加了我平常花费的速度,到今天早晨,我已经只剩下八十镑了。我把这笔款子平分为二:把四十镑留作某种特别的用途,还有四十镑,我要在今天晚上把它花光。我今天非常愉快地过了一天,除了使我有幸结识你们两位的那些奶油馅饼之外,我另外还干了许多蠢事:因为,像我刚才对你说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把我这愚蠢可笑的一生,用一种更加愚蠢的方法来加以结束;你们看见我把钱袋丢在街上的时候,那就是那四十镑钱用光了。现在你们可完全了解我了吧?一个傻子,而且是傻到底的;不过,我要求你们相信,我不是一个呜呜咽咽的家伙,也不是一个胆小鬼。”
听那位青年讲话的口气,显然,他内心很痛苦,而且也很自卑。他的两位听者,不禁心里想:那个恋爱事件恐怕比他说的要伤心得多,而且他还有自杀的企图。那出奶油馅饼的滑稽剧,想起来,在这番假装之下,倒大有一种悲剧的气氛哩。
“嘿,这不是怪事吗,”杰拉尔丁突然说道,“一面对弗洛列席尔王子丢了一个眼色,“在这样广大的伦敦,我们三个人居然会凑巧聚在一起,而且三个人的情况如此相似?”
“怎么?”那个青年喊道,“你们两位,也是失意人么?这样说来,这顿晚餐也是像我的奶油馅饼一样的傻事啦?敢情是魔鬼把他自己的三个宠儿兜在一起来最后痛饮一顿的吧?”
“魔鬼,不错,有时候他也能干些漂亮事的,”弗洛列席尔王子回答道,“这种不谋而合的事使我非常感动,虽然我们彼此的情况不尽相同,不过我打算消除这一点分歧,让你那种英勇地处理最后几只奶油馅饼的办法,来作为我的榜样吧。”
说着,王子掏出他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小叠钞票。
“瞧着吧,我虽然还能比你多用一个星期,不过我决心追上你,然后并驾齐驱地去争取锦标。”他继续说道,“这个,”他放了一张钞票在桌子上,“足够付账了。至于余下的———”
他把它们掷进了火炉里,一蓬火焰,钞票立刻升到烟囱里去了。
那个青年想去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因为坐在桌子对面,他没来得及拦止。
“不幸的人啊,”他叫喊道,“他不应该把它们全部烧掉!你应该保留四十镑!”
“四十镑!”王子重复了一句,“天哪,为什么四十镑?”
“为什么不八十镑?”上校喊道,“因为我相信,这叠钞票无疑地有一百镑呢。”
“他只要有四十镑就行了,”那个青年阴郁地说,“没有四十镑钱就不能入会。规则很严格。每人四十镑。可咒的人生,一个人就是去死也非有钱不可!”
王子和上校互相看了一眼。
“请你说明白点,”上校说,“我身边还有一只相当充实的皮夹,不用说,我很愿意把我的钱财分送给戈达尔。不过我要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你必须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们才行。”
那青年似乎一下醒了过来,他不安地朝两个人看看,他的脸绯红了。
“你们不要耍弄我吧?”他问,“你们两个真的是像我一样的失意人么?”
“正是,拿我来说,的确是这样。”上校回答道。
“至于我呢,”王子说,“我已经证明给你看过了。除了一个失意人,谁肯把他的钞票丢进火里呢?我的行动已经做了说明。”
“一个失意人———是啊,”那青年怀疑地回答说,“要不,就是一个百万富翁。”
“得了,先生,”王子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一向是说一是一的。”
“失意了?”那个青年说,“你失意了,像我一样?是不是在任性放荡了一生之后,现在逼得你非走上那条惟一可以让你再放荡一下的路不可?是吗?”他放低声音,继续说道,“你想使你自己最后地放荡一下?你是不是要走那一条容易而又必经之路,来结束你的愚蠢的一生?你是不是想溜入那扇敞开着的大门,来逃避你的良心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