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的家庭
〔俄〕普拉东诺夫
普拉东诺夫(1899—1951),俄罗斯(前苏联)作家。主要作品有《切文古尔城》、《贮备》、《初生海》等近卫军大尉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伊万诺夫就要从军队复员了。整个战争期间他都在这个部队服役,大家欢送他的时候自然都依依难舍,纷纷向他表示爱和尊敬,又唱歌又碰杯。亲密的朋友和同志们坐车到火车站,在这里同他最后一次道别,然后就剩下他独自一人了。火车要晚点好几个钟头。待这段时间过去以后,火车仍然没有来。寒冷的秋夜渐渐来临,车站在战争中遭到破坏,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伊万诺夫只好搭上一辆顺路的汽车返回部队。第二天,战友们再次为他送行,又唱了歌,并一一和这位要走的人拥抱,以此表示友情始终不渝;不过,这次送行仅限于少数知己,离情别意也表达得简单多了。
伊万诺夫又一次来到火车站,获悉昨晚该到的那趟火车始终没有到。他本来可以再回部队去过夜,但觉得第三次打扰别人让人送行实在不合适,于是便独自在站台上空荡荡的柏油地面上徘徊。
车站的出站道岔旁有一所完好无损的扳道工住的小屋,屋子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棉衣、头裹厚头巾的妇女,昨天她就这样守着自己的东西坐在这里等车,现在仍旧坐在这里。伊万诺夫昨天回部队过夜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邀请这个孤零零的妇女一道去部队,她可以住在护士们的温暖小屋里,何必在这儿挨一夜冻呢!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进扳道小屋去取暖?他正这么思忖着,汽车就开动了,后来他也就把这个妇女给忘了。现在这妇女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昨天的老地方。这种恒心和耐性表现出女性心灵的忠贞不渝———至少对自己的东西和家庭是如此———她大概也是要回家去吧。伊万诺夫走到她跟前:也许她也会觉得,两人作个伴总比一个人好受些。
那妇女转过脸来,伊万诺夫认出了她。这是一个姑娘,大家叫她“澡堂服务员的女儿玛莎”,因为她曾这么自我介绍,事实上她也的确是澡堂服务员的女儿。战争期间伊万诺夫偶尔见过她几次,那是到一个机场勤务营去的时候。当时这个澡堂服务员的女儿玛莎是那里食堂的临时工,给炊事员当助手。
此刻,四周一片凄凉惨淡的秋日景象,那列将送玛莎和伊万诺夫回家的火车,还不知在茫茫大地的什么地方。在这样的处境下,惟一能够使一个人的心得到安慰和排遣的,只能是另一颗心了。
伊万诺夫和玛莎攀谈起来,觉得心里舒畅多了。玛莎模样可爱,心地单纯,一双会劳动的大手和健壮、年轻的身体显示出心灵的善良。她也是回家去,老在考虑今后怎么开始新的和平的生活。
她和军队里的女友们一起生活惯了,和那些飞行员也相处惯了。飞行员们都像爱姐姐一样爱她,送给她巧克力,叫她“大玛莎”,这不仅因为她身材高大,还因为她像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心胸广阔,她的爱能容纳所有的弟兄,而不是仅仅属于其中某一个人。现在她要回去找那些已经变得生疏了的亲人,反而觉得不习惯,奇怪,甚至有些胆怯了。
伊万诺夫和玛莎都觉得离开了部队就像是失去父母的孤儿。不过伊万诺夫倒不会老沉溺于苦闷忧郁之中。每当这种时刻他就仿佛看见远远地有个什么人在嘲笑他,在替他享福,而他自己却成了个愁眉苦脸的大傻瓜。于是他赶紧转向实际生活,也就是说,给自己找件事做,找点消遣,或者用他的话来说,寻点唾手可得的小乐趣;他就是靠这种办法驱散愁闷的。
他挪近玛莎,请求她允许他同志式地亲一下她的面颊。
“我只稍稍亲一下,”伊万诺夫说,“火车老也不来,等得实在叫人心烦。”
“只是因为火车不来吗?”玛莎问,并仔细观察他的面孔。
这位退伍大尉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岁,脸上的皮肤经过风吹日晒已成了褐色,那双灰色眼睛谦恭甚至是羞怯地望着玛莎。他说话虽然坦率,但却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玛莎喜欢他那成年人的低沉而沙哑的嗓音,那黝黑、粗犷的面庞以及他身上显露出的力量和那种无依无靠的神情,伊万诺夫用他那不怕烫的大拇指摁灭烟斗,叹了口气,仍在期待她的许可。玛莎从伊万诺夫身旁稍稍挪开,因为从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烟草味和烤面包干味,还略微带点酒味————总之,这些气味全来自火或是能产生火的东西,好像他的生命就是靠烟草、面包干儿、啤酒和葡萄酒维持的。
伊万诺夫又一次请求道:
“我一定很小心,只轻轻挨一下,玛莎……您就把我当成您叔叔好了。”
“我已经把您当成……我的爸爸,而不是叔叔。”
“原来这样……那么你答允了……”
“哪有做父亲的还事先征求女儿同意?”玛莎笑起来。
伊万诺夫事后暗想,玛莎的头发有一种林间秋天落叶的气息,这气息他将永世难忘……伊万诺夫走到离铁路稍远的地方生起一小堆篝火,准备煎鸡蛋给玛莎和自己当晚饭。
火车夜间来了,载上玛莎和伊万诺夫朝他们的故乡驶去。他俩在车上一起度过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火车开到了玛莎二十年前出生的那个城市。她在车厢里收拾好东西,请求伊万诺夫帮她把背囊背在背上;伊万诺夫却拿起她的背囊挎在自己肩上,跟着她下了车,虽然他还需要坐一天多的车才能到家。
伊万诺夫的关怀使玛莎颇感意外,也大受感动。此刻她确实害怕马上就孤单单地留在这座城市里;虽说她在这里生,这里长,但现在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几乎已成了异乡。
玛莎的父母被德国人从这里赶走了,不知葬身何处,城里只有她的一个表姐和两个姨妈,但她对她们并没有多少眷恋之情。
伊万诺夫到铁路军运管理员那儿办好中途逗留的手续,便同玛莎一块儿留在城里了。其实,他本当尽快回家去见那盼着他归来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和他们已四年没见面了。可他还是推迟了同家人团聚的那一快乐而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他还想再自由自在地游逛一下吧。
玛莎并不了解伊万诺夫的家庭情况,出于少女的羞怯,也没有开口问他这些。她委身于他,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别的什么也没想。
两天之后,伊万诺夫重又上路还乡。玛莎送他到车站。伊万诺夫习惯地吻了她,热切地向她保证说,他将永远记住她。对此玛莎微微一笑,说道:
“干吗要永远记住我?用不着这样,况且您迟早会忘掉我的……我对您又一无所求,忘了我吧。”
“我亲爱的玛莎!过去您在哪儿?为什么我没在很久以前遇上您?”
“战前我在十年制学校念书,很久以前么,我还没出世呢……”
火车开来了,他俩相互道别。伊万诺夫上车离去了,他没看见玛莎待剩下自己一人时便哭起来。她是不会忘记任何人的,不管是女友,还是仅有一次萍水相逢的同志。
伊万诺夫从车窗眺望铁路沿线的一座座小屋,此生他未必能再次看到这座小城,他想起了在另一个城市里也有一所像这样的小屋,他的妻子柳芭带着儿子彼得卡和女儿娜斯佳住在里面,他们正盼望他回去。他在部队时就给妻子拍了电报,说他当即动身回家,盼望能尽早吻她和孩子们。
伊万诺夫的妻子柳博芙·瓦西里耶夫娜一连三天都去接从西边开来的每一班火车。她请了假,耽误了完成定额,夜里听着墙上挂钟慢腾腾的冷漠的钟摆声,兴奋得不能入眠。第四天,柳博芙·瓦西里耶夫娜白天打发两个孩子———彼得卡和娜斯佳———去车站接父亲,晚上仍是由她自己去接。
伊万诺夫是第六天到的,儿子彼得卡接到了他。彼得卡现在十一岁多,父亲没有立刻认出这个显得比实际年龄大的严肃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儿子。他发现,彼得卡个子不够高,又瘦,大脑袋,大脑门儿,有一张冷静的面孔,似乎对生活烦忧已经习已为常,一双褐色的小眼睛阴郁而不满地望着世界,仿佛目光所到之处只是一片混乱。彼得卡衣着整洁;脚上那双鞋虽然很旧,但还能穿;上衣和长裤是父亲的旧衣服改的,但没有破洞———该缝的地方都已缝上,该补的地方也都补好;整个看来他就像一个虽然贫苦,但很勤劳的小庄稼汉。父亲感到惊讶,叹了口气。
“你是父亲吧?”当伊万诺夫抱起他来亲吻的时候,他问道。
“看来是父亲!”
“是父亲……你好,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
“你好……你怎么在路上走了这么久?我们等哪,等哪。”
“这趟车,彼得卡,走得很慢……母亲和娜斯佳怎么样:都好吧?”
“正常,”彼得说。“你有几个勋章?”
“两个,彼得卡,还有三枚奖章。”
“我和母亲还以为你胸前都挂满了呢。母亲也有两个奖章,她有功劳,奖给她的……你的东西怎么这么少———就一个背囊!”
“我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谁带着大箱子,打仗就费劲,是吗?”儿子问道。
“是费劲。”父亲表示同意。“只带一个背囊轻便多了。在那里谁也不带大箱子。”
“我还以为有人带呢。要是我,就把好东西都收在大箱子里,免得放在背囊里压碎或挤坏了。”
他拿起父亲的背囊背在背上往家走,父亲跟在他后面。
母亲站在门口台阶上迎接他们,她今天又请了假,好像她的心预感到丈夫今天一定会到。她从工厂出来先回家,准备然后去车站:她生怕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来她家,因为他有时候白天也来,他有这么个习惯———白天跟彼得卡和五岁的娜斯佳坐一会儿。谢苗·叶夫谢耶维奇确实从没空手来过,他总要给孩子们带点什么———糖果啦,白糖啦,一个白面包或是一张工业品购货券啦。柳博芙·瓦西里耶夫娜没发现谢苗·叶夫谢耶维奇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俩相识两年以来,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一直对她很好,对孩子就像父亲一样,甚至比有些当父亲的还更关心孩子。但是今天她不希望让丈夫看见谢苗·叶夫谢耶维奇。她把厨房和房间收拾了一下,家里应该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稍晚些时候,明天或者后天,她再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向丈夫和盘托出。幸好,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今天没来。
伊万诺夫向妻子走去,拥抱她;就这样站在那儿,不肯和她分开,他感觉到了心爱的人身上那种既已忘却,又很熟悉的温暖。
小娜斯佳从屋子里走出来,瞧了瞧她已不记得的父亲,便用两只手抵住他的腿,使劲把他从母亲身边推开,接着就大哭起来,彼得卡背着父亲的背囊默默站在父母身旁,等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行了吧,要不娜斯季卡老哭,她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父亲放开母亲,抱起吓得直哭的娜斯佳。
“娜斯季卡!”彼得卡喊她,“你别犯胡涂,我跟你说!这是咱们的父亲,咱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