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张五克朗钞票

〔挪威〕尼·约·鲁德尼·约·鲁德(1908—),挪威小说家。主要作品有《我不是一个无产者》等。

清晨时分,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街上,他踏上一家食品商店的石头台阶,跺掉粘在脚上的雪花。他在玻璃门前一块干燥的石头上跳了一个荒诞离奇的舞,直到脚趾头恢复了一丝暖意。

他喘着粗气,脸颊微红,小心地坐在最上一级台阶上,随后又打量一番街的四周。当街上看起来除了石头、雪和上帝之外只有他一个人时,就脱掉鞋和袜子,把光赤的双脚在裤腿上擦干,然后又穿上了鞋。渐渐地他看到天开始亮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推了推商店的门。门锁着。他虽然弄不清楚准确的时间,但是估摸得出现在商店大概该开门了。他很饿,一直在想,这里说不定侥幸会有点隔夜的鱼丸或者别的剩羹残饭吧。他决心坐等商店女主人开门。开门的肯定是个女的,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他会双膝跪下,向她哀哀乞讨,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比他这天清早更饿的了,不过他受冻挨饿已经有整整一夜,所以在台阶上再多坐半小时也不会更难受一些。他把偞起的双腿贴住胸膛,脑袋几乎夹在双膝中间。他就这样痴呆呆地望着街上的积雪,在耐心地等待着。

忽然他瞅见一张被污泥和脏水弄得潮腻发亮的蓝纸片。它好像是一朵迎春花,像向日葵迎来了阳光。

他猛然竖直了身体,浑身的血液陡然像潮水一样涌起来。他一个箭步窜下台阶,捡起那朵在严寒之中一枝独秀的花。他拿着纸的手在簌簌发抖,手指冻得似乎被那蓝色所染透,他怔呆呆地凝视着,眼睛里闪出欣喜若狂的光芒,呆视着这花朵。

这是一张五克朗的钞票。

他用手把它轻轻揉平,又抽了一伸,这张钞票立即变得平整干燥。他马上感到上帝的目光在盯住了他,于是慌忙把礼物放到兜里,但是不敢把手抽出来。那只手就一直插在兜里,手指紧攥着钞票。他像一个小偷一样从那条静寂的街上逃了出来。他那张好久没有刮过胡须的脸颊上泛出狂热的红晕,眼睛炯炯发亮,似乎这昏晦的清晨给它们带来了光辉。

一种比饥饿强烈得多的力量摆布着他。头脑里再也顾不得思忖如何乞讨隔夜的鱼丸吃了。他穿过狭窄的小巷时,再也顾不得抱怨鞋底上的大洞使他脚心陷在泥泞中。他不再拖着冻得直僵僵的身躯蹒跚而行了,那个臭皮囊早已被他置之不理。现在只剩下他那解脱了的灵魂坐在那张绝无仅有的蓝色钞票的翅膀上在天空中悠然飘荡了。

这张钞票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是一大笔财富。除了别人施舍的零星银币、镍币和铜板以外,他从来没有过整张的钞票,就是铜板他每次也只能讨到一个,只够买点淡得像水的咖啡和烟草。除了他乞讨来的面包片以外,他记不得还曾吃过别的饭食,而且面包也是在这里讨到的几片,在别处兴许就遭人白眼。

这使他觉得脑袋里一阵晕眩,肚子里咕噜咕噜地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容纳非常多的热气腾腾的饭食,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突然从胃的深处一直上升到灵魂。

他走过了十几条大街小巷,沾沾自喜地把这种难忍的欲念当做享受,因为他如今有能力可以实现这种愿望了。令人诧异的是,他突然感到肚里空空如也已不是最难忍受的。他掏出钞票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并倾听一下饥肠发出来的新的柔和的劝说声音。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卖食品的商店,可是走过大门却并不进去。

他每拐进一条街,就从兜里掏出手来,松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确信这真是一张挪威银行的钞票,印有五克朗的漂亮的蓝色花体字。

他在咖啡馆门口停住脚步,眼前金星直冒,一再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去饱一饱饥肠呢?每次他都因为心里不安而走开。他不愿再过手上没有这笔钱的生活。钱向他提出毫无情面的要求,要他将它用在惟一正确的途径,而这惟一正确的用途便是把它变出更多的五克朗来。因此这五克朗是种子,甚至播在石头上都可以长出东西来。从这一张钞票开头,他可以积聚起十张、一百张、一千张五克朗钞票。他想:我没有捡到这五克朗之前,心里倒反而更轻松些。

严峻的而又公正的命运早已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如果不抓住这只手,他就注定要完蛋的。

他抵挡住了一切食物香味的诱惑,头脑里充满了雄心勃勃的宏图大略,要用世界上最聪明的办法来将这区区五克朗利上加利。

他可能会由于股票投机失败而惨遭破产,他可能会受到骗子手的诈骗。还有图财害命的家伙可能为了五克朗而谋杀他。他不能这样一事无成地去见上帝。他再不能够仰仗别人的鼻息。可是总得充充饥才行。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光想着吃饭,再说太饿了吃饭,会撑得肚子不好受的。如果现在放开肚子大吃一顿,非但这点钱要花光,而且还会撑死。

他决不能把这笔钱胡花掉,在它能够有力量引诱他花掉之前,他要把它贴身放着,就像放进了钱柜再上好锁一样。这样他想花的话就必须先对自己图财害命,那岂不是自杀?

他终于找到一家他曾听别人说过的批发商店,一个目光灼灼的戴眼镜老人站在柜台后面,怀疑地、很不友善地打量他。

他已经计划周全,似乎除了这个想法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完善的生财之道了。他打算用三克朗买进鞋带,再花一克朗吃饭,最后的一克朗备而不用。

他开口要买三克朗的鞋带,按照批发价钱买进,这一定是一笔好买卖,谅必会对本对利再弄进一张新的五克朗钞票。

他微笑了,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似乎要马到成功了。他放下心来了。

老人从暗影处抓出一卷棕色和黑色混在一起的鞋带,用手掂了掂分量,那只手又青又紫。他不客气地撅起潮湿的下唇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人看到了那张五克朗的钞票,把它展平,挥舞着它放在冻成青紫色的鼻子前嗅了嗅。他的两颊升起了不好意思的一阵红晕。他收进了撅起的下唇:

“如果五克朗都买,每一副鞋带就便宜一些,按批发价。少于五克朗的货我是不卖的。”

他回答说:“我只要三克朗。”

现在他后悔事先没有吃饭或至少把钞票先兑换开来。

“如果你买五克朗,你可以有百分之百的赚头。”

他又盘算起来,觉得饥饿还可以再忍一忍,卖出三、四副鞋带就可以挣到饭钱了。他感谢上帝给他的好处。他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眼下一时的困难发愁,而是已经时来运转。

这些鞋带将要救活一条性命,创造一个新人,并使他摆脱肮脏和贫困。把它们系在一起就好像一条救生绳一样,绳子越多就越结实,越保险。

“我就买五克朗吧。”

他接过那包得整整齐齐的鞋带,挣他的百分之百的赚头去了。

他唱了一首没有字眼的歌,一首讲一个擦皮鞋和卖报的孩子发迹成为百万富翁的古老歌谣。他把这首老歌的曲调配上了新词,改成一首歌唱卖鞋带小贩的新歌。

他带着死的担忧和生的勇气来到市中心广场,登上台阶,踏进一排办公室、冷汗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头脑反而清醒了一些,不过拿着鞋带的手却在发抖。他心里默默颂念着上帝,向第一个顾客鞠了一躬。

这个人不买,这是第一个不买的。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又有几个人不买。人家的态度倒不都是生硬的,他也不敢硬要人买,哪怕是那些身体最弱的顾客。没有一个人想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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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主任模样的说道:

“这里整天有人敲门进来兜销鞋带,我已经收集了满满一抽屉,足足可以用鞋带来上吊啦。真是活见鬼,你留着自己上吊用吧!”

这恐怕是最生硬的一个“不”字。

他走过许多使他望而却步的大门。于是他挑选那些最简陋的大门进去,似乎可以容易一些带着耻辱和失望从这些门里退出来。

城里虽然没有一双鞋需要结鞋带的。过分的紧张和饥饿使他头晕目眩,但他仍像背诵《圣经》一般虔诚地低声念着自己那些大胆的致富诀窍。

鞋带将拯救你的生命,也要解救你的灵魂。

他向一百多人兜售了鞋带。他们都在慢慢地宰割他,一个个朝他的心坎上扎进冷酷的一刀,每刺一刀都加速他肉体的死亡和灵魂的泯灭,最客气的拒绝都不能使他闪躲开这可怕的一刀。有人已经买了别的小贩的鞋带了,他又没有碰上另一个收集鞋带的顾客。

他的脸上一定是缺少了什么表情,所以人们都不理睬他。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白白浪费了上帝的这份礼物。

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仍在街上奔走,不断朝过路人凑上去兜售。他们根本不瞅他,好像他是看不见的或者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大摇大摆地笔直朝他走过来,涌进饭店或电影院。这些大活人对他手上的那捆鞋带也视而不见。他们不明白这捆鞋带对他来说有多沉,不明白鞋带的重量可以把他压扁,会把他挤得和路灯电线杆溶成一体。

路灯亮起来了。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把那捆鞋带捧在身前,好让路灯把它照得亮一点。

但是他现在明白过来了,自己失算了,早在第一个顾客不买的时候他已经注定要失败了。由于他舍不得花点钱点点饥,他一直没力气向人们高声叫卖。饥饿使得他的脸上死相毕露,而没有哪个过路人会乐意同明摆着快要成为饿鬼的人打什么交道的。

夜深人静,他悄悄走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底下。在公园深处的暗影里,他瘫倒在潮湿的泥地上,数了数自己那捆原封不动的鞋带。这时他意识到别人说的话丝毫不假,当一个人手上光有太多的鞋带,他的确只好用这些鞋带来上吊。于是他就把这些黑色的、棕色的鞋带纠成一根绳索,然后把这根绳索悬到那棵光秃秃的大树最底下的那根桠杈上,并照别人所说的那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