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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

〔丹麦〕维里·瑟伦森

维里·瑟伦森(1929—),丹麦文学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厨房中的老虎及其他怪异故事》、《平安的故事》、《守护的故事》。一

兄弟俩在同一时间分别接到了他们母亲发来的电报,就立即离家出发了。电文说:“厨房中有虎,速返。”

由于哥哥斯梯恩和弟弟费夫并不在一处住,他们无法就电文进行磋商。不过他们认为,孤独感像猛禽似的已经攫走了他们母亲的理智,于是匆忙往回赶,不分先后地同时回到家。他俩一起解开拴着花园大门的铁丝走进去———花园大门已经太旧,要想关紧只有用铁丝把它拴牢在篱笆上。沿着通向红色住房的小径挺立着一丛丛薰衣草,像是身穿蓝色军装、挺胸立正的洋铁兵,捍卫着以谦恭、甚至是女性优雅的姿态迎风摇曳的玫瑰。

他们一起抓住了门环———门上只有那么一个门环———松手一放,门环发出用坏了的铃铛的那种凄凉的绝响。门环声响过之后,万籁俱寂,以至草丛中蜜蜂的嗡嗡声听起来像雷鸣那么响。随后他们听到他们母亲那焦虑的声音:

“是谁呀?”

“是我们,”他们俩同声回答。

开门前这惟一的必要手续算完成了,他们的母亲站在门口。兄弟俩立刻看出来,她老得已然超过了他们上次见到她以来的这段逝去的时光。当时她的头发依然是棕色的,只有头顶一些老发有点发灰。如今一下子全都变白了。她的眼睛本来是蓝色的,如今却成了灰色,颜色全都褪掉了。她的躯体也萎缩了,那种老妇人双颊上常见的绯红———像是一种对多情的青春时代的模糊的纪念———已经由于她面孔的消瘦而陷进了淡红的皱纹。起初,她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身后,像是害怕看到有野兽潜藏在那里。随后她才透过一双泪眼直望着他们说:

“瞧你们瘦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法弄给你们吃,因为厨房里出了那只老虎。”

兄弟俩无话可说,只是嘴唇翕动了几下。他们的父亲出来迎接他们。他一只手拿着一卷百科全书,另一只手伸给两个儿子。兄弟俩握握这只手很有些尴尬,因为握手这种欢迎人的方式未免过于古老,已经过时,年轻一代不再感兴趣了。他们的父亲也瘦多了,虽说他的面容还没有完全干瘪,只是在一些地方皱纹深陷,看上去一副饱经风霜的学者模样。

母亲高高兴兴地接过他们的外衣,大家跟着他们的父亲走进起居室。

“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总要坚持她的看法,从不理睬我的意见,”他叹了口气说。“我们现在什么吃的都弄不成了,因为她说厨房里有一只老虎。当然喽,我原想进去把它赶走,可她锁上了厨房门,还把钥匙给藏起来了。我刚才正在读百科全书中有关老虎的条目。书里对老虎讲的倒不少,可惜没有涉及它们在厨房里生活的记述。”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老虎,”刚刚走进来的母亲听到父亲的话,表示同意。“那是上星期六。已经烧好的小牛肉在厨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放着。我进厨房去拿牛肉,看见就在地板的中央有一只老虎,像狮子一样吼叫。‘走开,你这只坏老虎,’我说,可是你们信不信,那只老虎却爬起来冲着我咆哮,我只好跑出来,锁上了厨房门。”

“从那以后你就没进过厨房吗?”兄弟俩异口同声地接着问道。

“老虎还呆在厨房,我们没法进去啊!”

“既然你再没进去过,又怎么知道它还在里面呢?”

“可谁又听说过一只老虎会穿过锁着的门跑出来呢?再说,就算它跑了,我们也该听到动静啊。”

“准是一种幻觉,”斯梯恩说。“黄色的灯光和由此造成的黑影合在一起,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虎皮。”

“唉,要是你不信我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好了,”母亲流着泪说。

“其实我一直都想亲自去看看,”父亲搭腔说,在场的三个男人全都打算去看一看。

“不行!”母亲用惊恐的声音叫喊着。“我可没那个意思。”

然而,身为科学家的斯梯恩还是戴上他的遮阳帽,手中握起左轮枪。费了一番口舌之后,他母亲总算把钥匙给了他,同意他去打开厨房门,不过有个条件:既然费夫没有这种任务去招惹一只老虎,他必须留在后面保持着警惕。从打开的厨房门中,先伸进去装好子弹的左轮,紧跟着是头戴遮阳帽的斯梯恩,还有举着老拐杖随时准备挥击的父亲,然后才是大睁着眼睛的费夫,以及用一只手拽着他胳膊的母亲。

在地板上———卧着一只大老虎,正在睡觉。当然,那模样是够吓人的,只是虎须随着呼吸而起伏,犹如草叶在风中羞答答地摆动。斯梯恩知道老虎的心脏所在,尽管眼睛看不见,他还是把左轮枪对准了目标,打算在那野兽醒来之前先开枪。糟糕的是,枪声一响惊醒了老虎,先是两条前腿,然后四条腿撑地,便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吸了一大口气,空气通过喉管时还发出了啸音。老虎把它那对小小的灰眼睛转向几个进来的人,直吓得他们头上发根竖起,就像在寒冷多雾的夜晚遇上了大风。

“这可真够稀罕的,”斯梯恩说着,还在手里掂量着那把左轮枪。“我曾经用这把枪打死过一条长着厚皮的犀牛。我说不上这是不是一头普通的老虎?”

“你以为它可能是一个中了魔咒的王子吗?”比斯梯恩年轻一点的费夫结结巴巴地说。母亲在后面拽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想劝说大家退回去,把厨房门再锁上。可费夫还是继续瞅着那只老虎,他猛然间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就在这座城市的动物园里,他曾站在老虎笼子跟前同里边的老虎说过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当时朝那动物眨眼,可那家伙只是瞪着眼睛,毫无友好的反应;他甚至还冲那老虎吼叫,想用老虎的语言让对方理解自己。可那老虎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费夫当时虽说年纪还小,却像个遭到拒绝的求婚人似的哭了。把那只老虎变成自己的玩伴成了他终身最大的愿望。他在梦中和那老虎玩,和它打,还抚弄它……此时当他同一只老虎面对面地站着的时候,这一切全都回到他的脑海中,他的心抽痛了,他觉得应该为这只老虎做点什么。

“我看它是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老虎走过去。他母亲还紧紧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只好向老虎伸出另一只胳膊。

“小心,”父亲说,“老虎会咬人的!”

“要是我们不喂它点东西,它就会吃我们了,”费夫回答说,斯梯恩也点头赞成。费夫从桌上拿了一块烧小牛肉送给那老虎。老虎那两只冰块般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脸,吓得费夫的手直发抖,连肉也掉了下去。就在这时,老虎利落地用粉红色的嘴巴叼住了肉,一声也不吭就吞进了肚子。看来老虎远远没有满足,因为它还朝他的手伸出了鼻子。他赶紧又抓起一大块肉,刚才的过程又照样重复了一遍。只是到了第三次喂肉的时候,费夫才打起精神没把肉掉下去。

“够了!”他母亲叫道。“它会吃光我们的牛肉的。”

“只要我们平安无事,就别管肉的事了吧,”父亲说。

斯梯恩还是端着枪对准了老虎,倒不是要朝它开枪,因为看来子弹对这只老虎毫无作用,而只是想吓唬吓唬它。费夫看到盘子里的肉越来越少,眼睛就越瞪越大。终于只剩下土豆了,这时老虎还没有把牙齿伸进盘里的素食,却先翘起了亮闪闪、鲜艳艳的鼻子———这迹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等到老虎把一切吃光还是不满足的时候———老虎是绝不会对一盘烧牛肉土豆感到满足的,———下一步会先吃谁呢?

“老虎不是都吃人的,”斯梯恩说,他显然一直沿着这一思路在考虑问题。“只有吃人的老虎才会吃人。”

“你怎么能说这只老虎是不吃人的呢?”他母亲问。

“靠它身上的条纹来判断,”斯梯恩说,主要是为了安慰母亲,因为不消说,所有的老虎都是长着条纹的。

费夫把他们仅有的最后一点土豆也喂了老虎。他把土豆一扔,老虎就在半空中接去吃了。斯梯恩益发小心翼翼地把枪瞄准老虎,他父亲则使劲抡着手杖,它差一点就碰到他身后的地板,他妻子只好连忙闪开。

可是那只不可能已经感到满足的老虎却舔着嘴唇,让汁水不致在虎须上凝住,同时转身背向他们。这一下大家都更为放心,因为从背后看去,哪怕是一只又大又肥的老虎,也会比实际的个头瘦小的惊人。那老虎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就穿过墙上的黑洞,跑进地窖中藏肉的地方去了。

“唉哟,天啊,”母亲哭泣着说,“我的瓶装水果都在那儿呢。”

“别管你那些瓶装水果了吧,”她丈夫回答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成。”

“这可太危险了,”两个儿子都说,而且一致认为得对此采取些措施。当前就由斯梯恩持枪站在通地窖的入口处守望着,以便让他母亲有机会在厨房中为大家做些吃的。费夫给分派去肉铺买肉,就像他小时候给打发去买东西一样。大家认为到地窖去找食物是不明智的。

他们吃完饭,又为老虎准备了一些牛奶以后,坐下来讨论了很长时间,该向谁申请把老虎弄走。两位老人坚持,最明显的是给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打电话;但两个儿子争辩说,当前这一特殊事件与虐待动物无关,而是个虐待人的问题,该协会对此丝毫不会感兴趣。他们主张把这只出色的老虎送给动物园,不过他们不清楚,馈赠的动物动物园通常是来取还是要馈赠者送去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运送这只老虎不仅费钱而且困难,反正老虎这么大,装不进自行车的盛物篮。

这时父亲已经习惯成自然地打开收音机的新闻节目,想听听是否又爆发了什么新战争。但是出乎大家的意料,播音员说的头几个字竟与他们息息相关:

“老虎成灾。”

他们都自然而然地竖起了耳朵,在播音员详细预报了国内外的天气之后,他们的洗耳恭听总算得到了报偿:“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报告说,黄皮黑纹的老虎已经侵入了许多遵纪守法的居民的家宅。在多数情况下,这些老虎跑进地窖和厨房中安了家。对于这种动物突然而危险地在本地大量繁衍尚无明显的解释,尤其是动物园主任已然声明:就记忆所及,并无一只老虎从该动物园跑出。农业部及其他这类机构已经收到许多对付老虎成灾的最佳方案的咨询,因此我们愿通知各位听众,既然我们涉及的不是老鼠而是老虎,鼠药绝无作用,而目前尚无可能制出任何官方的杀虎药。需要更多资料的人应向中央图书馆的阅览室申请。那里有限的公共场所已经辟为研讨老虎问题的临时中心。”

“我们应该到那儿去,”一听到播音员开始播送当前战争的消息,兄弟二人马上插口说。斯梯恩又戴上了他的头盔,还给父亲示范,万一老虎再次露头,应该怎样握住那支左轮手枪,而费夫则带上了三个笔记本,以便确保有足够的纸张记下一切详情。然后他们离开了已经吃饱并多少平静了些的父母,说是一定尽快返回,就走进冷飕飕、雾茫茫的黑夜之中。大风吹得他们的头发都竖起来,斯梯恩只好按住他的轻型头盔。

阅览室里挤满了人,只能看见天花板和从那上面垂下来的枝形吊灯。每个人都在用压过别人的声音讲话,因此,声音最大的人只好大喊大叫,好盖过乱哄哄的声音让人听见。那人正在高声叫嚷着动物的名字———驯鹿、猫头鹰和毛虫。斯梯恩对这一场面惊诧不已,于是礼貌地抬起他的头盔,问见到的第一个人:“劳驾,这是老虎研讨会吧,是吗?”

“嗯,说是那么说的,”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回答得挺高兴,因为他本人也一直要问同一个问题。斯梯恩和费夫往前挤进去。场子里喧嚣不堪,地板上满是一个个脚趾头,他们尽量躲避,也无法不踩上一些。虽说每十个脚趾头才有一个人,可他们还是招来一个又一个人的责骂。就这样,斯梯恩碰上了好几个熟人,而费夫也有多次遇到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的面孔。

他们总算用臂肘挤出一条前进的通路,一直来到一群异常高的人跟前。他们正要小心翼翼地从这伙巨人眼前撤退的时候,他们的脚下却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原来那是一个讲台,那些高个子都是站在讲台上的,其实一点也不高。他们吃力地站上了讲台,像他们跟前的别人一样,发现讲台上摆着一张长桌,那里正在进行一场科学讨论,于是就聆听起来。

一位科学家认为,虎类应该描绘成带有黑色斑纹的黄色食肉类动物;另一位则主张,应该把它看做是带有黄色斑纹的黑色食肉类动物。他们得出结论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是如何看待老虎的。他们还同意,在一个除去动物园之外从未见到过老虎的国家里会突然出现老虎,确是咄咄怪事。一个又高又尖的嗓音宣称自己是地理学教授,他所持的观点是:老虎原产地气候的不幸变化是其原因,而一个声音低沉、显然是一位心理学家的人则认为,其中当有相当不同的心理依据。他说,他曾经对老虎语言和人的吼叫之间的关系做过专门研究,但是他实在语无伦次,把话都说反了。

“老虎的吼叫是其欲望升华成的声音,”他继续说,“而另一方面,人的语言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的一种系统,犹如铁轨之联系车站。现在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事情是否始终如此?抑或人当初也是一种吼叫的动物,而如今,在全然无意识之中,却由于自身的‘铁轨’对老虎做了补偿?换言之,我们是否不该把老虎看做是猫科动物,而应视为由人类需要造成的幻觉呢?”

“根据进化论,”一位动物学家的声音争辩说,“毫无证据支持人虎之间有任何特别紧密关系的看法。只有通过猿才有途径成为人,如果你喜欢吼叫的猿的话;然而,从虎到人之间并无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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