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荡妇的自述
〔日〕井原西鹤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时代著名作家,以开创“浮世草子”文学样式而著称。主要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五人女》等。被称为日本《金瓶梅》的《一个荡妇的自述》是其重要作品,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的畸型爱欲生活。
卷一
1.老妪的匿身处
古人亦云:美女乃砍杀男人之斧也。叶落木枯,成为黄昏之薪;生命之花凋零,化作一缕青烟,此命运何人可逃?像被清晨的狂风过早吹落的花儿,沉溺于色情之道而夭折,此举实乃愚蠢。而如此愚蠢者,世间不乏其人。
时值正月初,我因事前往京都西部的嵯峨。春天并未真正到来,梅花已稀稀落落地开放了。在渡梅津河时,遇到了一个男子。
此人颇有现代风姿,但无精打采,脸色苍白,因恋爱而形容憔悴。
此时他去向不定,看样子不久就会辞世,该把家业继承权交回父母了。这男子说自己有一愿望:“我迄今为止无一不满足之处,但愿像这条河的流水一样,恋水不绝。”同行的另一个男子听了此话,显出吃惊的样子,说道:“我倒喜欢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到那里无牵无挂地闲居起来,可以延年益寿,对这变幻无常,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袖手旁观。”
这两人在人生观上各持己见,但他们的看法都很乖僻。人之寿命有长有短,此乃人类定数。而这两人一味在幻想中漫游,在梦境与现实中彷徨。他们昏头昏脑,沿着河岸,发狂般地走下去,毫不客气地踏碎岸边萌生出来的防风草和刺儿菜,进入了远离村庄的一座山的后面。看来其中必有缘由,我便尾随其后观察。只见那边长着茂密的红松,立着用胡枝子树枝结成的稀疏的篱笆。小竹编的门户已破烂不堪,门上有一个备狗出进的窟窿。再往里走,有一个在天然岩洞上面搭上简陋屋顶的幽静的住所。房檐下青苔丛生,去年秋季的常春藤枯叶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东边的柳树底下,有一根导水的竹管。竹管内的流水声,给人一种爽快之感。
我想,在这样的地方,该住着一位怎样的法师呢?岂知这是一位老妪,实乃出乎意料。她腰部弯曲,满头白发,眼睛像将落的月亮一样黯然无光。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的散乱八重菊鹿纹的古式小袖和服,前面系一条大内梦的中幅的衣带。因为有这身装束,虽是老妪,也不使人感到难看。在好像是寝室的长押上面,挂着一块既挡雨又作招牌的木板,上书“好色庵”三字。不知点了几根香,香气弥漫。这大概就是传说的初音香吧?
我的心仿佛从窗口飞进了屋内,又向里边窥视了片刻。只见刚才那两位男子,像是熟人似的,连一声“有人吗”也不说,径自走进屋内。那老妪微笑道;“今日又承蒙你们光临。世间多有烦恼,和你们青年人为伴也很有意思。像我这般枯木朽株,还有些好奇心呢。近来耳朵也聋了,懒得和人会面、听人唠叨。自己说话也嫌麻烦了。我对世间实在讨厌之极,闲居在此已有七年。梅花开了,才知春天已近;青山覆盖了白雪,才知冬天来临。近来很少见到人,你们怎么屈尊到舍下来呢?”其中一个答道:“他被恋爱所折磨,我本人也有种种苦恼。我们还不知爱情之道的奥义。听说您对此所知颇为详细,因此特地拜访,您能把过去的经历详细给我们谈谈吗?”说着,在一个漂亮的酒杯里斟上酒,不容分说地劝诱老妪。老妪不知不觉为酒所动,弹拨着平日玩的琴,唱起了恋歌。唱了许久,就乘着兴致,像做梦一样,谈起了自己放荡的、坎坷多舛的一生———我本来不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母亲虽不是名家闺秀,父亲却是后花园院在世时的殿上人随身侍从的后代。荣枯盛衰乃世间常理,此后家道中落,穷得无法度日,幸亏我天生丽质,当上了宫中女官,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宫中的风流生活,如果耐心干下去,以后必有出人头地之日。可是,我从十一岁那年的夏天起,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浮华之心。梳头也不愿请别人代梳了。自己梳成后部不突出的“投岛田”,或者梳成打暗结的“浮世髻”,以追求意趣。
宽永年间的“宫廷染法”,也是我从早到晚煞费苦心做出样子之后才流行起来的。
要说宫中生活如何,那里无论是吟咏和歌还是踢球游戏,到处都会有一种妖艳气氛。色情之事随时随地可见可闻。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兴致勃勃,心里怦怦直跳,自然而然引起了色欲之念,把色恋看做头等要事。那时候,从各处来了许多情书,哪封情书都诉说了痴情的爱。最后信多得无处可放,结果委托一位少言寡语的卫士,将它们付之一炬了。奇怪的是,那些写有向神佛起誓的纸面,却没有烧掉,而飞飘到附近的吉田神社中去了。
再也没有像恋爱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那些向我求爱的人,大都是潇洒的美男子,也有与此不同的平凡男子。有一位年轻侍从,身份低微,最初我感到不称心。但从初次写来的情书看,感情热烈,如痴如狂。此后不断致书倾诉衷肠。我不知不觉为他心荡神驰起来。我和他很难见面,只好挖空心思地寻找时机,委身于他;也不顾是否留下恶名,一直和他保持着关系。有一天早晨,这件事终于败露,我被流放到宇治桥一带以示惩处。可惜我那位恋人,因此而被处死了。此后四五天中,我迷迷糊糊地感到,那人一声不响地几次来到我的枕边。我觉得全身颤栗,心想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可是日久天长,我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细想起来,没有像女人这样轻浮而水性的人了。
因为那时我年仅十三岁,人们对我比较宽容。他们也许认为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我自己也感到这很可笑。
从前出嫁的姑娘,和父母分别时痛苦悲伤,泪湿衣袖;如今的姑娘聪明起来了,焦急地盼望着和情郎见面,赶快穿上结婚礼服,迫不及待地等着轿子到来,动作麻利地钻了进去。不但不为和父母分别而悲伤,反而兴高采烈,其喜悦之情形于脸色。四十年前,女子到了十八九岁,还骑着竹马在房前玩耍。男子一定得到二十五岁才举行冠礼仪式。想起来,世道沧桑,变化得实在太快了。
我也是从花蕾之年,情窦初开之后,经历了种种污浊的恋爱,终至身败名裂。如今嗟悔何及!
2.舞艺与游兴
听消息灵通的人说,上京和下京毫无共同之处。七夕节前后,已是凉风习习,穿浅蓝色单衣的人变少了。从这时起,京都当地漂亮姑娘的舞蹈煞是热闹。十四五岁的女子,梳着总角发型,穿着长袖和服,唱着小曲儿,合着鼓点,沿街遍巷地跳舞。到四条街,舞音安详、舒缓,确是京城风姿。一到下京地区,街道上的声音就杂乱起来,脚步也啪哒啪哒地响。其变化实在太显著了。打鼓也是个难事。一个打鼓的人,也要很准确地配合着舞步。其中那些惹人注目的,都是有名气的人物。
万治年间,有一位名叫酒乐的盲人,从骏河国的安培川来到了江户。为了给房东消遣解闷,一个人在纸帐中表演八个人的曲艺。
酒乐此后去京都推广艺道了。这次下功夫演奏风流舞曲,指点别人,女孩子们都前来学习这种技艺。以前盛行的女歌舞伎之类的东西,如今已不太时兴。但酒乐的舞曲与之大不相同。他对美丽的姑娘传授这种舞曲,每晚去大名的太太那里进行慰问演出。所穿的服装大体有所规定。红绸的翻里子的内衣,镶金边的白色小袖衬衣,系上衬领,后面结着三色的向左捻的绳带;佩带镀金木腰刀,挂着印盒、荷包。把头顶的头发剃去,后面的头发向外突出。她们打扮成男少年的模样,哼唱小曲,跳着舞陪人喝酒,最后,把清汤拿出来招待。在请各地的侍从和年长者到东山边的菜馆去赴宴的时候,也让五个或七个舞姬相伴。这是一种难以舍弃的游兴。无奈都是些很年轻的小姑娘,陪伴成年的男人,总感到稍有不足之处。规定一个人只给一步金,这真是廉价的游伴。
无论是哪位姑娘,都是十一到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对艺道十分娴熟。她们生在城市,善于交际,对客人的招待比起大阪妓馆区里妓女的侍女还要高明。逐渐长大成人,到了十四五岁时,客人也就不让离开了。若是强行调戏,她们也决不轻易服从,有时显出任客人随心所欲的样子,娇媚地依偎在他们身上,在关键时刻手段高明地把客人甩掉了。这么一来,就把客人弄得昏头转向。或说:“如果你对我有意,就悄悄地到老板那边去,然后看准机会,假装酩酊大醉、稀里糊涂的样子。在别人要休息的时候,给奏乐的年轻人一点小费,博得他们的欢心。趁众人兴高采烈之机,就能成事!”如此等等,使客人神魂颠倒。她们绞尽脑汁,从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金钱。这些都是良家女子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对谁都这么任性放肆。受人欢迎的舞姬例定收一枚银子。
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靠这种行当立身。但我很喜欢舞姬的风习,特地从宇治赶来学习那时流行的舞曲。自己也觉得跳得很好。别人都夸奖我,所以我兴致大增,专心致志地学。有人说学它无用,劝我作罢,我也不听。我终于成了跳舞的能手,时常出入豪华的府邸。无论到何处,都有我母亲跟随,因而像其他舞姬一样,很少干亏心事。在客人当中,也有人因恋爱不成,相思成疾而死亡。
那时候,西国的一个贵妇人,在川原镇租借了一座养生的别墅。从在加茂河滩乘凉的时节到北山积满白雪,一直逗留在那里。
她并不是一个需要服药的病人,每天乘坐豪华的轿子出游。她在高濑川的岸边看中了我,就捎信让我去她那里。我从早到晚受到这位贵妇人的宠爱,因为我长得好看,她说我如果嫁给她那住在家中的独生子,是不会吃苦的。我也答应了。想必自己的未来,是可喜可贺的。
这位贵妇人的长相,在城市很难见到;在乡下,像那样丑陋的人也许不会有的。与她相反,她丈夫的英姿俊态,在如今的宫廷中也无人可以匹敌。他们以为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让我睡在夫妇两人中间。男女调情,我感到奇妙。那种事我从三年前就懂得了,但只得咬牙忍耐,醒来后觉得寂寞,一碰到他的一只脚,什么都忘记了。我听准妇人发出鼾声,然后挑逗她丈夫,和他如胶似漆。不久,这事被发现了。她大笑说:“在城市确实不能麻痹大意。在家乡,这个年龄的女子,还在门前骑竹马玩呢!”于是,我又被赶回父母身边来了。
3.诸侯的宠妾
松风不扰江户城。有一位来江户做“参觐交代”的大名,死了妻子,又无后继者。家臣都为此担心。找来四十多个相貌姣好、门第纯正,具有宫女般才气的女子,看准主人心情愉快的时候,让她们在主人寝室附近侍候。说她们个个长得像初樱的花蕾,若被雨水打湿,更会艳丽多姿,都有一种让人百看不厌的风情。可是,其中竟无一位使主人满意。家臣感到为难。原来这都是些在关东地方长大的下贱女子,粗俗而不文雅。平脚板,粗脖子,肌肤发硬。心地很好,但相貌不佳。恬淡无欲,胆子壮。虽有真心实意,但若以她们作为色恋对象,就未免淡乎寡味了。
女人,无论怎么说还是京都的好。如果对京都女子不加问津,那么在何处也找不到胜过京都的女子了。京都女子的特征之一,就是说话时表情神态可爱。这并非特地学来的。而是从古到今王城流传下来,约定俗成的。这话言之有据。出云地方的人们说话口齿不清。比出云再远一点的隐岐岛,虽然人们长相鄙俗,但口齿措辞与京城毫无二致。那里的人喜爱风雅,女人们嗜好琴、棋、香道、歌道。这些都是过去第二位亲王在岛上流传开的,所以那时的风习至今尚存。
京都也许有令人满意的女子吧?这位大名决定派遣长年在内宅服务的一位老人前去寻求佳人。这老人年逾古稀,看东西时需戴眼镜。前面的牙齿稀疏了,章鱼的美味早就忘却,吃酱菜也只能吃一些山郘菜、擦碎的萝卜。在世过着毫无乐趣的生活。而且在男女关系方面,虽然身为男子,却和女性同样,充其量不过是张开大嘴说一些挑逗人的淫猥之谈。无论如何他还算是个武士,还穿着武士的礼服。但主人的家事不能参与,腰刀、短腰刀也不得佩带。他脱离了武士的本务而干起了掌管钥匙的差事。这老人虽然热衷于京都女子的品评,但如果真把女子放在他面前,那就像在猫面前放上石佛一样,毫不动心。如果他还年轻,那也是释迦也不敢将东西寄存给他的。
老人来到寂光之城室町的和服绸缎布匹店,进入一处矮竹葺的住宅,说道:“我这次因事前来造访,请不必打搅家中的年轻人,我想和主人夫妇单独谈谈。”主人在他未说明来意之前,不知为何而来,颇感担心。老人显出神秘的样子,说:“我是为我家大人选美来的。”主人说:“是啊,这是哪位大名都能干出的事情。那么,希望找到怎样的女人呢?”老人从直木纹的字画箱里,取出了美人画册,说:“大致按画上的标准挑选。”主人一看这美人画册,年龄都在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脸庞具有现代风采,稍有些圆;脸色像是淡樱花,五官端正,毫无缺陷。不喜欢小眼睛,而要浓黑的眉毛,宽阔的眉心,挺直的鼻梁,樱桃小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稍长的耳朵。耳翼不能过于肥厚,要透明发亮。额部自然而不拘谨造作,颈项光洁舒展,脑后没有拢不上去的头发。手指细长,指甲要薄。脚长八文三分,大脚趾不得翘起,脚板不得扁平。要比一般人长得高。腰部不得呆板,不得肥圆。臀部宽阔。身材体段和穿着打扮漂亮得体,姿态气质皆备。性格和善,精通琴棋书画。身上不得有一个黑痣。那老人说,希望找到这样的女子。主人说道:“京都之大,有女如云,但符合这些标准的女子大概少见。不过,既然是您家大人的尊意,若能以千金相赏,只要世间有这样的人,一定找来献上!”于是就把这事通知了精于此道的老练的经纪人、竹屋町的花匠角右卫门。
一般来说,为大名推荐侧室的人,可拿到一百两预备金。其中只有十两归自己所有。这十两金子中,跑外的老板娘又拿去折合十目银子的数额。在挑选期间,没有衣裳者,可随意租借。有一件白色小袖衬衣或者黑色绫子、清一色的鹿花纹的上衣、中国舶来的宽幅的衣带。还有火红色绉绸的围裙,宫廷染法的带帽单外套,连铺在轿子内的坐垫都具备齐全。这些东西的租金是一天三十目银子。
挑选完毕,一旦被选中,经纪人便可得到一枚银子的酬金。如果被选中的姑娘出身于蓬门筚户,就权且找个有钱的町人作义父义母,作为他们的女儿前去服务。其义父母的好处是,从雇主那里得到礼品;姑娘以后生了孩子,在发放禄米的时候,也可以享受到一些恩惠。佣人也希望自己能被选中,所以挑选这一关是极为重要的。小袖衬衣的租借费是二十目,二人抬的轿子的乘坐费是二目五分。这个价钱在京都的任何地方都是相同的。十四五岁小姑娘交六分手续费,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交八分手续费,两顿饭也得由自己管。好不容易参加一次挑选,若不被选中,就得损失二十四目九分银子。
想起来,以后的日子太可悲了。
也有这样的事情:大阪和郤的町人们,在岛原的妓女贩子和四条河原的戏子迷空闲的时候,把帮闲的和尚化装成西国的财主。把愿意参加挑选的女子集中起来,作为玩乐对象。他们把合意的女子留下来,悄悄地向茶馆老板求情,希望在这里玩玩。老板没想到会提出这种要求,左劝右劝,说服他们回去。但他们被下流的欲望所驱使,还是同衾共寝了。姑娘拿到两分金子,就出卖了身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若是富有之家的小姐,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那个经纪人花匠,把他事先选定的一百七十余名美女让那老人过目,结果一个也没看中。所以花匠很是难堪。这时他们听到了有关我的消息,委托木幡村的村民来到我居住的宇治,把我接去了。
我一点也未梳妆打扮,就那么自自然然地让他看。结果比从江户带来的美人画还漂亮。于是不再寻找他人,按我的希望和要求缔结了契约。像我这样的人,叫做“大名在本地的宠妾”。
我被带到遥远的武藏国,住在浅草的别墅里,昼夜作乐。欣赏着从中国移植来的盛开在吉野的美丽鲜花,过着荣华生活。把郤町的演员请来,欢度通宵。虽然过着世人望而兴叹的奢侈生活,但女人生性浮躁,何时何地也难以忘却情欲。不过,武士家法规森严,在家中侍奉的女佣人很少与男人相见,更已忘记男人的兜裆布是何气味了。看到菱川的撩拨人心的画,不由地脸上发烧。摆弄着无甚感觉的脚跟和中指。独自玩乐也感觉不到愉快,希望有真正的恋爱。
总的来说,这位大名的公务很忙,朝夕在身边侍候的侍童时时给他造成不便。但他对姬妾又是一往情深,而寻找正妻的事不由地疏忽起来。这也是因为此处的女子,不像平民家的女子那样善于吃醋。不论社会的上层还是下层,世上没有像嫉妒的女人那么可怕的了。
我虽是薄幸之身,但承蒙这位大名的宠爱,快快乐乐地与他同衾共枕。但好景不长。他虽然还年轻,却到处寻求地黄丸,一无所获,从此导致极大的不幸。我未把此事对外人讲,只是整日悲叹。
这期间他逐渐消瘦下去,容貌也憔悴不堪了。对恋情一无所知的家臣头儿无端生疑,认为这是主人贪恋城市女子的缘故,马上把我辞退了。我再次被送回娘家。看一看世间,男人天生的羸弱,对女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不幸。
4.美丽的妓女
在清水寺的西门,有一位弹三弦唱歌的人。倾耳细听,唱的是“浮世苦难,吾身可悲,何惜生命,化为露水”。音调很优美。歌唱者是一个讨饭的女人。夏季时棉衣缠身,明知冬天已到,却只好以单衣御寒。今日正是狂风飞卷的时候,那女人一定十分寒冷。问她过去曾干过什么职业,原来在岛原的妓院迁至室町六条的时候,她曾是被誉为“后葛城”的红极一时的太夫。如今已沦落到此种境地,这在虚幻无常的世间也是常例。
那年秋天,我去观赏红叶,曾和很多女子在一起,对那位女乞丐指手画脚地嘲笑。但是,人有旦夕祸福,我父母遇到了很大困难,他们所委托的生意保证人去向不明了。因此一筹莫展,款项难以筹集起来。仅仅因五十两金子就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把我卖到岛原的上林妓院,干起了我意想不到的职业。那时我年龄十六,人说在京都无与伦比。妓院老板认为妓院前途有望,喜出望外。
妓女这种职业,一般来说在做妓女的侍女时,就自然地凭耳濡目染学会了,无需特地传授,即可理会其中诀窍。而我未当过妓女的侍女,是半路出家,所以得马上改成妓女的打扮。妓女的打扮与一般城镇人所喜欢的不同,剃掉眉毛而用浓墨画眉。留着一个大号的不插发卡的岛田髻,用一根从外面看不见的发绳扎住,上面系着一块折叠起来的丈长纸。两鬓即使有很少拢不上去的头发也不行,必须全部拔去。穿着袖宽二尺五寸的时髦的长袖和服。腰部不加棉花,衣裾很宽。喜欢把扇子打开,平放在身边。漫不经心地系着一条没有内衬布的大幅衣带。围裙有三幅宽,比良家妇女系得高。共穿三层衣服。在花柳街盛装游逛时,赤足而行。起初是身体后仰,脚趾前伸,行走缓慢。一到妓院,步伐加快。在房间里,有的步履轻盈,有的在上楼梯时急急忙忙,发出通通的脚步声,各种各样的走法都有。在别人看不见时穿草屐。即使对面来了人,也不回避,借以眉目传情。有的陌生人站在街头朝这边回首顾盼,使人感到似乎这是别有用心的男人。黄昏时分,妓女们在檐下走廊附近,一看到素不相识的人,老远就暗送秋波,若无其事地坐下。若不见有人,就让镇上的帮闲者握住自己的手,抓住这个机会,夸奖其家徽好看啦,发型和流行扇潇洒漂亮啦等等。在其可爱之处留心打量,说道:“你真是个让女人销魂的男人。是谁教你梳理这么漂亮的发型的?”然后“啪”地一声拍一下他的脊梁,抽冷子飘然离去。这么一来,无论怎样通达事理的人,都会轻易上钩的。心想,如果找个机会好好劝劝她,她一定会归我所有。抛弃吝啬之心,用大财主的本领巧妙周旋,世间对我有什么物议时,她也会牺牲自己,以身相助的。
把无用的信撕碎,揉成一团扔掉,这种讨人欢心的事情,也不需破费金钱,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但这对呆头呆脑的妓女,也是徒劳无益的。
长相不比别人差,在例定的节日却不接客,而是在妓馆自费接待自己的情人。虽装作焦急等待熟客的样子,但因妓馆方面知道内情,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轻率从事。房间的一角,食用冷餐,在暴腌的茄子上浇上酱油。没有菜肴,只要不让别人看见就好。生活实在艰苦极了。从妓馆回到老板家里,偷偷窥视一下老板娘的脸色,小声对侍女说:“给我打点洗澡水来。”妓女这种职业净是些令人痛苦的事情。虽说实在厌倦了,但对花了钱的客人不加接待,总是无事闲居,而给老板造成麻烦,这是不知自己身份的愚蠢做法。
妓女在酒席上,合情合理的耍些手腕,稍稍装腔作势,假作不快,不多言语。这种做法比较合适。熟客又当别论,但对不甚熟悉的客人,要加以提防,不可放纵行事。即使到床上去,那种男人只是鼻息急促,不转身子,偶尔说句话也带颤音。虽然是他自己在干事儿,但样子却令人感到难受。对不懂茶道的男人,巧妙地把他让到上座,不应嫌弃他而冷淡接待。对最初以风流雅士自居的人,这边却故意给他制造麻烦,衣带也不解开,殷勤招待之后就假装入睡。那男人把身子靠过来,伸开一条腿;这边仍无反应。过一会儿再看看他,只见他扭动着身体,急得汗流浃背。听听隔壁房间,无论是熟人还是初次见面,都谈得巧妙而融洽。听到女人说:“您比乍看上去要胖一些。”男人在屏风边上的枕头旁毫无顾忌地粗暴行事,女人就哭出声来。头部自然离开枕头,头上插的装饰用的梳子发出了确是折断的声音。
二楼的床上说道:“啊,行了,就到这里吧。”接着听到使用手纸的响声。这个房间的隔壁,女人把正在酣睡的男人胳肢醒了,说“不久就要天亮了,真舍不得你!”之类的话。男人似醒非醒地说“请原谅,不能再来一次了。”听来他指的不是喝酒的事。又听见女人解衣带的声音,她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色者,而这是妓女所具备的一种幸福。
周围都玩得很快活。有一个客人未睡,把身边的妓女叫醒,问道:“重阳节快到了,你一定有什么约会吧?”说些女人喜欢的话题,试探她的心意。但这么做显然太天真了。妓女冷冰冰地回答:“重阳节和春节,我都承蒙那一位的关照。”这么一来,客人就说不出和她亲近的话了。虽然很遗憾,但表面上却和别人一样起身,把头发梳成圆竹刷式的发型,整好衣带。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很是滑稽。
这位客人恨透了那个妓女。下一次他就把其他的妓女招呼出来,连续玩上五天七天,非常了不起。他大概对那位有倾城之色的妓女还有留恋之情,或者是突然对这个妓院感到讨厌,就下决心自暴自弃了。他的同伴正在和妓女依依惜别,他却急忙把人家喊起来:“适可而止吧!快算了吧!”他就这样想抛开妓女离去。妓女还有挽留的办法。在他的同伴能看到的地方,一边用手抚摸他那蓬乱的头发,一边俯在他的耳边说:“你这么固执,连一句‘咱们解衣睡吧’也不说,就要回去。真讨厌!”说着拍了拍他的脊背,快步到厨房去了。他的同伴把这情景看在眼里,说道:“初次见面,就让这位女子如此倾心,他的手段真高明!”这位客人就高兴起来,说道:“这么说,我还是一位能让女人迷恋的美男子喽!”又说:“特别是昨晚上对我的招待,真是太热情了。我让她给我按摩酸痛的肩膀。她对我这么好,我真不可理解。一定是你们从中周旋,把我的家产什么的告诉她了吧?”同伴怂恿说:“不,不!光是财欲不会使她这样。无论如何,你可不要放弃她呀!”此后,他就乖乖地上了钩。连这种人缘不好的妓女,都能巧妙地把嫖客笼络住,何况是那些精明的妓女,能使嫖客为自己而舍身,就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