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拥抱 - 世界经典另类小说金榜 - 贺年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深夜的拥抱

〔韩〕徐基源

徐基源(1930—),韩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革命》、《深夜的拥抱》等。老得没了牙的火车头,拖着一长串玻璃窗统统打破了的客车车厢,吃力地爬上山坡,活像一条变成了废物的皮带。

那火车头的心脏就是炸掉也嫌过于衰老了。而我的心脏尽管由于我正在被人追赶而不安地颤抖,但还是把青春的迫切的跃动声传遍全身。惟有火车头的喘息和我使劲吐痰的声音相似。这不仅是因为夏天空中的太阳烤人,而且是车厢在阳光底下,里面又热气蒸腾的缘故。

火车头拖着满员的客车爬到了山的腹部,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就像是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在拼命地拽那火车头,绝望地淌着汗。

火车在翻山以前钻进了山洞。车厢里没有一盏电灯,只有三两点香烟火,红彤彤的,悬在半空中,坚硬的煤灰夹着浓烟,从破窗户里钻进来,直刺鼻子。我掏出已经四天没有换过的手绢捂住鼻子和嘴。汗和油垢发了酸,使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臭味。

这气味分明是我的。

火车头在洞中不断地打呃,宣告它即将死亡。车厢里简直像烟囱堵死了的灶膛,闷得人难受,我不由得喘了一口气。这些辛辣的煤烟代替了汗酸味直刺鼻孔和喉头。还带着一股矿物质的富有刺激性的气味。这气味是异乎寻常的,与交织着自我憎恶———这种自我憎恶似乎是从满是汗水和油垢的我的皮肤上发出来的———和淡淡的乡愁的手绢上的气味恰成强烈的对照。

不管我怎样捂鼻子,也不顶用,然而我身上的臭味已经消失了,开始飘散出一种紫色的火药的气味。

被金上士的mi步枪打穿了胸脯的光头敌兵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金上士本来在吃米饭团,吃了一半不吃了,用粘着饭米粒的手拿起枪来,一枪就把俘虏的敌人打死了。他是把枪口靠到敌兵的胸口上扣扳机的。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敌兵的身体往后便倒,还没有着地,伤口涌出来的血就把金上士的腰部打湿了,他那拿枪的手也沾了血。金上士把枪扔给部下,手在军装裤子上擦了两三下,然后又抓起放在背囊上的饭团子朝嘴里送。饭团子的颜色是白的,他那抓着饭团子的手指头是红的,这儿是最前线,对于战友的死亡和伤兵的呻吟都不当一回事。然而,不能乱杀俘虏,却是军法明文规定的。由于小队长阵亡,金上士代替他的职务。可金上士却把敌兵的生命看得不如夏天在尸体上闹腾的蛆,拿它们当下饭的肴馔。

我对这一类事情已经非常迟钝,而且懒得为之生气。但是被金上士乌黑的厚嘴唇遮住一半的白色的饭团子和在色彩上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握着饭团子的通红的手,突然把我推进了狂暴的漩涡。我发出猛兽般的吼声,对着金上士的下巴猛地踢了一脚,一面淌着眼泪,一面尖着嗓子说:“你是人吗,你是人吗?”但是在别人看来,我的疯狂的舞蹈,也许只是表示我是个疯子,因此才免于遭到金上士的报复。其实,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经疯了,只不过程度上有差别而已。

栽倒在草地上的敌兵的上半身,淹没在漆黑的硝烟中,尚未凝固的血,穿过芳香、茂盛的杂草,流到地里。混杂在浓重的血腥味里的火药味也是富有刺激性的。

现在鲜红的血块大概也正从赏姬的胸口朝外流。我没有赏姬是活不下去的。赏姬,万一要死,在你临死的时候,也得像那胸口冒血的敌兵一样,把你鲜红的热血洒在我的胸脯上,然后再咽气。我要活着,一直活到回到你的身边。你宝贵的血,可一滴也不要吐掉、抹掉。我并不讨厌你血中麇集的细菌。对它,我甚至会感到亲切,就像感到你的友情一样。你的又红又干净的嘴里散发着牛奶味,而我已经有几天不刷牙,黄蜡蜡的嘴里恐怕只能散发出招人詈骂的臭味。枪声响了。枪声如果是一发一发响的,更令人不安。机关枪的连续音,尽管常常一上来叫人窒息,但最后总归会变成一种给你带来倦怠的快乐的拍子。

机车好不容易翻过了山,车里还很黑。我估计这是一个很长的山洞,不由地想入非非起来。

火车到站了,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十分怕人。

我一面擦着流到脖子上的汗,一面朝检票口一带张望。只见有两个头戴白钢盔的宪兵,守在两旁。而我却没有准备一张常见的伪造的休假证。有些人行贿,弄到好多盖了关防的休假证,按照贿赂的行情,玩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有。不过,对我来说就是有一百张休假证也不顶事。

赏姬的肺恶化,喊我去,我一接到信立即就决定脱离部队。要是我向新任下士哀求,说我的爱人快死了,他大概也会同意给假的。但是,对我来说,只有出发到赏姬那儿去这一点最重要,至于保证重新回来,表示要承担某种义务等等,则是多余的,只不过是一种浪费而已。由于我的呼吸和赏姬的呼吸太切近,因而在刻板的时间的密度里是容纳不下所谓休假这一点点没有生气的空间的。

乌云越来越浓,站台上,一群穿着褴褛军装的人朝检票口涌去。

从现在起,我步入了凝结着赏姬嘴里的热气的市街。四天的疲劳突然袭上身来,使我沉浸在一种异常感伤的气氛里。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通过凝结在眼睫毛上的透明的泪珠,我看到熏得漆黑的车站阴森森的。

尽管是夏天,日头很长,但是,也许是因为云彩一层一层堆得很厚,站里已是暮色沉沉。站前广场上,提篮卖吃食的商贩和流动手推车饮食摊,乱糟糟的。夹在那些商人中的小孩,不是卖香烟、胶姆糖的,就是牵马拉皮条的。

旅客从车上下来,要是肚子饿了,可以买一碗份儿饭,拿臭虾酱当菜,用头上磨秃了的筷子就着吃。填饱了肚子,然后跟在那些拉皮条的孩子后面,到用板箱隔开当墙的最低级的妓院里去睡一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睁开眼睛,自然就一复如常,首先又是肚子饿。

从我身边经过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一句话,没有任何人哪怕是对我瞥上一眼或亲切地笑一笑。这实在奇怪,真正是令人吃惊、令人难过的事情。我们在战场上流血,而在离战场不过几十英里的城市里,竟然全是陌路人,而且数量是如此之多,他们全部一样地板着面孔,用散漫的视线打量着我,离我远远地走过。

老人、学生、寒酸的家庭主妇,间或还有嘴唇涂得红红的年轻女人,她们的眼神都不是我所期待的。年轻女人在任何时候,都应当有一种新鲜的诱惑力,有一种豪迈的气概,然而,现在她们却只是露出一种过分的贪欲,酷似在物色什么,用搜索的眼睛,向四面张望。

饿鬼般的食欲,像生了锈的洋铁皮碎片似的欲望,沉在她们干枯的眼底上。

她们越是背叛我,赏姬温柔的视线越是会引人注目地卫护我,她的温暖的手越是会抚摸我的双颊。

不过,她的手渐渐没了热气,冻结在我起了鸡皮疙瘩的后颈上。我直打寒噤,战栗顺着我的脊背朝下撸,但是它不会来蹂躏你穿了孔的肺部。

你还有点微热,你的胸脯泛着熟透了的桃子似的颜色。我把嘴暂时贴在你的胸口上,为的是不让你那整齐的牙齿受到损伤。

我嗓子发干。尽管街上刨冰点心店鳞次栉比,尽管叫卖冰淇淋的孩子们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在响,但我却非常舍不得喝一碗冷水的时间。为了赏姬是绝对不允许耽误这点时间的。

突然,我在山里杀掉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又栩栩如生地浮上我的脑海。她的凄惨地歪扭的脸和赏姬的脸重叠在一起,逐渐扩大,挡在我的眼前。我杀死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赏姬。即使我不杀她,归根到底她也会受到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的凌辱。这不就是战场上的现实吗?

我打定了主意,暗暗地把她当成是徘徊在垃圾箱附近的瘦骨嶙峋的狗。

我猛然地感到一阵激动,恨不得她死了倒好。我抬起头来,把焦急的视线投向那在黑暗中消散了的乌云。载着雨点刮来的凉风掠过了我的额头,行人都躲到屋檐底下,人行道变得安静起来。粗粗的雨柱,倾泻到电灯光照耀着的地方,一颗颗雨点碰得粉碎。

我淋着雨,机械地移动着笨重的军靴。我明明在淌眼泪,但是由于雨点劈头盖脑地打到脸上,甚至都感觉不到黏糊糊的泪水的温热。

我就这样走了一阵。当这种下意识的、机械的动作突然停止的时候,我不觉已经过了赏姬的家所在的村口。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从车站向西伸出去很远的外城地区。我僵直地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着从一个屋檐下传出来的无线电新闻广播。那广播的字一个一个听得很清楚,但是我折断了的语言神经却没法把它很好的连接起来,所以那广播听起来就像外国话一样,以一种生疏的语感令人不安地在耳边絮聒。

我掉转脚步,朝赏姬家走去,连内衣都汗湿了。由于是空腹,身上一阵阵发冷。这次我分明意识到自己又走到了通向目的地的巷口,可我还是打一旁绕了过去。

我不敢走进那条巷子,这种恐怖心理的实质与其说是害怕畏惧,倒不如说是硬要我有精神上的高度集中,这是非常紧张的。而我的身体已经掏空了,这样的紧张凭我的肉体是怎么也承担不了的。

赏姬的家紧靠在巷子尽头的墙旁,朝那里走,就像是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钻行,又恍如置身在可怕的梦境。还没有走到,我已经从头到脚一下子垮了。啊,我失败了,我遭到失败并非是因为我是一个逃兵,而是因为我不敢进赏姬的屋子,所以我终于变成一个遭到败北的狼狈者。

我一声没吭就离开了部队,动机是什么,我自己有数,一刻也没有忘记。

原谅我吧,赏姬,我已经没有资格见你了。为了见你,我得具备些什么,也就是说得有现在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另一种价值;要是不具备这种价值,那就一定得有能在我已经失去的虚幻的原形里重新找回来的某种东西。

这个令人窒息的城市和最前线有着微妙的距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正需要这种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种救援的恰当的距离。实际上,我最迫切需要的,我的要求的全部,也许就是那类似手术台上的休息的隔绝感。

我睡醒了。是渴醒的。天花板下面的墙上凿了一个洞,当中吊着一只通红的电灯泡,那电灯两个房间合着用,灯光一半照到隔壁房里。我仅仅下身遮着一块布,一个戴着胸罩,身上围着一条衬裙的女人的半张着乌黑的嘴睡在我身边。

隔壁房里响着和米酒味、泡菜味很相称的打鼾声。还有一股烂明太鱼的气味。手表三点稍微过一点儿。

我抓住妓女的赤裸的肩膀,把她摇醒。打手势跟她要一碗冷水。妓女揉着惺忪的眼睛,慢慢地爬起来,冲着我微微一笑,开门走了出去,我看见了她的滚圆的、裂了口子的脚后跟。

头生疼,醉意还没有消。雨停了,糊了纸的板墙上挂着我发皱的军装。我空腹喝了四五杯酒,然后就钻到这家妓院里来了。而我决不是为了要到这爿妓院里来才逃走的。要找妓院,就没有理由到这儿来。然而,我的这种没有来由的安适感首先是从哪儿产生的呢?连隔壁传来的打鼾声,也好像是长期听惯了的家里人的声音,感到非常亲切。妓女要是不称心,就换一个,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羞羞答答,完全不像个妓女,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纯正气的一类。我希望,我偶尔碰见的对象,不是这种人。

妓女把水端来了。她的前额和头部的界线不甚分明,呈狭小的三角形。身子短,很肥胖,也许是屁股朝两边铺得特别开,腰深深地凹进去,显得很细。从颈部到肩膀尽是厚实的肉,使人联想到牲口的脂肪层。两只大奶子,露在用降落伞做成的胸罩外面,压迫着我。

“干吗老是看我?”妓女故意皱起眉头说。我不声不响地把她拉过来,把手从她的胳肢窝下面伸过去搂着她侧身倒下。

我决不是想从她身上体验某种人情味,也不是想从她那儿得到廉价的同情。她也许是走了一段坎坷的道路,以至于在出卖比一袋米重一点儿的肉体,经验告诉她,我根本不想了解她的身世。谈身世,是一种消遣解闷的游戏,只有在观众有空闲,有优越感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进行。不幸的是,我既不是观众,又无异于一个必须在假面底下硬忍住哭泣的演员。

不知怎的,有一只在电灯上碰了一下的苍蝇钻出来,在我和她之间乱飞,然后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留心地看着苍蝇和那苍蝇停留的地方。妓女用手啪的打了一下肩膀,但没有打到。那苍蝇又朝电灯飞去。隔了一阵,划了一个大圆圈落在她的小腿上。我打喉咙里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真奇怪!”妓女用多少有点害怕的声音说。

这声音使我想起了往事:我就是因为害怕那个乡下姑娘告发才把她杀死的。现在我也在担心睡在我身边的妓女天亮以后会不会溜到外面去向宪兵队或特务机关告密,因而很害怕。我有可能出于同样的动机,突然卡住妓女的脖子把她杀死。

当时,那乡下姑娘嘴角吐着白沫,发出短促的异怪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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