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山海
一梦山海
太阳并不理会世界的喜怒哀愁,兀自地东升西落,如同过去千千万万个寻常的白昼,转眼,它就沉入了地平线,将无垠的苍穹让给了月亮和星辰。
一弯弦月渐渐升起,沧南海深处,月光格外清寒。
大海风平浪静,一片幽蓝,与墨蓝的天空几乎融为一体,海面泛着粼粼波光,与苍穹的星月互相遥望,无声地宣告着彼此无法触及的距离。
在这静谧的海天之间,度朔山孤零零地浮着,巨大的槃木枝杈横斜,沐浴在月辉下,树影婆娑。
山南,幽幽花影笼罩下,一道白影坐地抚琴,凄怆的弦音从指尖流出,被湿冷而微咸的海风吹散,飘荡开去,混在远处的阵阵涛声里,愈发苍凉。
白影身前是一方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面立着一块长石碑,看不清碑上的刻字,似乎是一处衣冠冢。
许久,那琴音才停歇。
抚琴之人收好瑶琴,缓缓起身,擡手时掌中亮起,变幻出一物。
那是一颗灵力凝结的透明小球,中心浮着一滴水珠,泛着淡淡金光,不知是雨水还是谁的泪珠。
白影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垂眸望去,光芒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庞和湿润的长眸。
“你说得对,哪怕是同一个灵魂的转世,经历不同,记忆不同,性格不同,便不是同一个人了。瑶姜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念,其实千百年来,若非水镜日夜提醒,那张脸早已模糊不清了,我爱的不过只是自己的执念罢了。葬在这里的,是绯玉。”
一滴泪砸在了灵珠上,溅起点点水雾。
“任你如何恨我,如何惩罚我,我都甘之如饴,我不奢求原谅,只愿你好好地活着,只愿你不再有怨恨与苦涩,只愿你余生快乐。”
话音刚落,一阵汹涌的海风便将倾吐的心意吹散无踪。
白无伤正要收起灵珠,手腕忽然刺麻,指尖一抖,那灵珠便倏然滑落。他大惊失色,慌忙去接,一阵怪风却将那灵珠卷出一米远,直直地砸落在地。
刹那间,封印破碎,幽光四溅,那滴封存的泪落在地面,瞬间洇开,渗入土壤,消失无踪了。
他最后一丝念想、最后一点希望,也随那最后一滴泪蒸发了。
他跌坐在地,十指本能地去拔开那土壤,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一口血从嘴角溢出。
怎么会?怎么会?灵力的封印怎会一碰就碎?
忽然,他浑身一震,神情僵住,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望向远处院落的灯火,悲极而喜。
花枝下,小院里夜深人静,却还亮着灯。
主屋的纱幔内,袅袅上升的香忽然无风而动,在空气里打了个旋,勾勒出蜿蜒向上的白雾。
纱帘外,端坐榻上的男子眼睫一颤,倏然睁眼。
远处的琴音已停,屋内此时静悄悄的。
他悄然起身,掀开白纱,望向白玉棺。似乎早已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他匆忙移开目光,却忽然浑身僵硬。
方才,似乎,有一道视线正望着他?
他猛地冲到棺边,隔着透明的寒冰盖,与那双许久未见的黑瞳四目相对,顿时被剧烈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直到女子从里拍了拍寒冰盖,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推开了棺盖,俯身一把将女子抱起。
“你是谁?”
他听到女子语气防备地发问,因狂喜而扑通乱跳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定住了。
“你不记得我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望向臂弯里的女子,却见她摇了摇头。
“我是谁?你又是谁?”
这一刻,一切恍惚回到了起点,一如当初的小竹屋里,她在空翠的体内醒来,目光里全然陌生。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情没有发生,她没有厌恶他,但也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了,他又变回了她世界里的陌生人。曾经的同生共死、重重甘苦都化作了乌有,全部归零。
烛幽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半蹲在塌边,握着她还未恢复体温的手,垂眸掩去眼底的悲哀与脆弱。
“你叫荆梦,是一个人类。我叫烛幽,是烛龙与人类的后代。”
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抱歉,刚才逗你玩儿呢!不过,我觉得我们的确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谢谢你,烛幽。”
烛幽蓦地擡头,对上那张释然的笑脸,双眸顿时红了。
“你———”
这时,门被推开,察觉到异样的两道身影刚跨过门槛便愣住了。
荆梦朝来人淡淡一笑,“谢谢你们,小左,君夭。我回来了。”
那道失态的白影冲到院中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主屋两扇门都敞开着,暖橙的灯光将室内映得温馨而明亮。
沉睡了四年的黑发女子坐在榻上,正安慰着伏在她腿上啜泣的金发少女,眉目里带着浅笑。粉衣男子乐呵呵地打趣说笑,而暗红衣袍的男子则静立在旁,不言不语,目光却始终默默地落在黑发女子脸上。
屋内的光线斜照到门廊下,划出明与暗的界线,将他们与他分割成两个世界,明亮温暖属于他们,而他,孑然地立在昏暝的夜色里,满身凄寒。
这是他应得的,他不配入画。
白衣人悄然转身,准备离去,身后却传来了那无法忘怀的声音。
“外面那个人,等等。”
屋内的笑语戛然而止,白无伤背脊发僵,缓缓转过身,望向黑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