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故人
昆吾故人
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无论这一日是悲是喜,夜幕总会风雨无阻地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穿越山川、丘陵与荒野,她顺着夜晚荒凉的风沙,来到大陆最西南的城池。这里与巨海还相隔数百里,但她好像能听到夜风里传来的阵阵浪声。
昆吾城中厚重古朴的楼台在月色下显得苍凉落寞,一列卫队正沿着街巷如往常一般巡逻,城池外沿的几个据点亦有数双幽幽的眸子在暗中戒备。与城中守卫的森严氛围截然相反,屋舍窗牗中透出暖黄光亮,散发出安宁与祥和。
一道鬼魅般的白影在屋檐上腾跃,悄无声息地将城池游走个遍,才钻进了医馆。
医馆已经打烊,窗前还亮着灯,青耕正在斗柜前有条不紊地清点药材,察觉到屋里突然多出来的人影,头也未擡。
“巡视完了?”
“嗯。”孟极大喇喇地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往嘴里灌,咕噜噜地喝完整整一壶,才喘了口气,“加强守卫是有作用的,这十多天来,都没有再发生不明失踪案了。”
青耕弯起嘴角,调侃道:“看来城主让你负责防卫,还真是慧眼识珠了。”
这时,通往后院的布帘被掀开,黄羽衣的少女一边擦着手上的水渍,一边解下围裙挂在墙上,见孟极回来,朝她笑了笑,又望向长柜后正摆弄药材的青衣女子。
“青耕姐姐,我弄好了,准备回家啦。”
“路上注意安全,”青耕朝她轻轻颔首,点了点柜上放着的一小包草叶包裹的东西,“这几日的药,记得监督蓝姨泡。”
“谢谢。”
海煦提起药包,向二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医馆。
她踏着夜色,走到了与医馆只隔了一条街的巷子里的院门前。刚推门进去,便听到一声热情的招呼。
“阿澈,你回来了!”
院子里有一方人工水池,几乎占了一半的面积,身着淡蓝色衣袍的男子正悠闲地坐在岸边,腿部浸在水中,橙霞似的卷发几乎垂地,转向院门的一张脸如珍珠般白皙而美丽。
海煦阖上门,笑着朝他走近,两双相似的碧蓝色的眼眸望向彼此,在月下都闪烁着海水般的粼光。
“哥,母亲没睡吧?我带药回来了。”
她站在男子身侧,微微俯身,晃了晃手上勾着的药包。
“没呢!你先布置,我去抱她出来。”
说着,怜澄勾唇一笑,衣摆之下一条澄粉色的巨大鱼尾忽地从水中掀起,带起的颗颗水珠飞溅上岸,精准地砸在了海煦的脸上。
“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诡计得逞的大笑,鱼尾转瞬化为了双腿,飞也似地逃离了“犯罪现场”。
“幼不幼稚啊!总来这一套!”
海煦抹了一把脸,佯装生气地朝屋里大声控诉,但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
水池里因方才的动静而波光粼粼,月亮的倒影被揉碎成一池的璀璨银辉。
她脱下黄色羽衣,乌黑的长发顿时变作了冰蓝色,如海藻般垂在身后,耳后生出半透明的鱼鳍,本就妍丽的面容愈发精致玲珑,如月下的精灵一般。
她轻柔地抖落附着在羽衣上的水珠,将它仔细地折好,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这才提起药包走向水池。
踏入水中的那一刻,双腿化作了布满碧蓝鳞片的鱼尾,她解开草叶,将里边儿浅蓝色的粉末均匀地洒在池中,尾巴灵活地在池中游摆,将其搅匀,不一会儿,水面便泛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宛如月色下起雾的海面。
她回到岸上,摩挲着戴在胸前的一枚冰蓝色鳞片,那鳞片黯淡的光芒似乎预示着主人的命运。
“啪——咚——”
一粒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在半空化作一颗莹润的珍珠,砸在地面,又滚到到了池中。
她连忙眨了眨眼,收住泪意,努力地展露出一个笑,两指却死死地捏住了那枚鳞片,母亲的鳞片曾护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裹在鱼腹中远渡重洋,逃离奴役,送她到一个崭新的自由世界。
如今,她有幸得贵人相助,将他们也带离了苦海,与血肉至亲前嫌尽释,彼此珍惜。她是鹄女海煦,亦是鲛人怜澈,她有母亲和哥哥,一切已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或许会有遗憾,但此刻,她是幸福的,不是么?
“怜澄,你怎么那么慢?”
她扯起嗓子朝屋里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没大没小的!”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怜澄抱着一个灰白长发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噙着温柔和满足的笑意,望向院子里美丽的女儿,耷拉着的巨大鱼尾上鳞片残缺不全,冰蓝色的光泽已经黯淡。
她是蓝玉,是这对兄妹的母亲。
怜澄抱着她走入池中才松开手,蓝玉斜倚在池中,鱼尾在水下轻微地摆动,三人在月色下,伴着水声,彼此说笑着。这一刻,潜藏的悲伤被暂时遗忘,每个人都沉浸在淡淡的幸福里。
或许是这晚的月色太美,或许是这次的药效太好,水池忽地掠过一道微弱的金光,那尾饱经摧残的鱼尾在水流的轻抚下又生出新的鳞片,重新折射月华,泛起了冰蓝色的光芒。
惊叹、啜泣与笑语混作一团,汇成了幸福的三重奏,在这座平凡的院落里环绕。
一缕幽魂悄然离去,飘入了结界笼罩的城主府。
仙宫似的白玉建筑里,空荡荡,只有几名护卫看守,主人不知去到了何处。
她惋惜地轻叹一声,随风离开了。
巨海腹地,乌云倏然聚拢,遮蔽了清冷的月,黑压压的天幕低低地悬在海面,漆黑的水域无波无浪,一片死寂,但无形中,令人窒息的风暴正在酝酿。
一道修长的身影在海面行走,足尖踏水,如履平地。他周身隐匿于黢黑的夜色中,宛如一道鬼影,唯有手中所执的长剑亮起幽蓝冷光,映亮了银蓝色的一角衣摆。
忽然,他停下脚步,剑锋轻轻地划过水面,将深渊般的海水剌开一道豁口,而后纵身跃下,消失不见。
自从上次死里逃生,这个曾是家的深海便不再欢迎他,他在海上徘徊许久,也没能找到机会潜入,可今天,龙宫四周的防御似乎全部卸下,他毫不费力地走了进来,竟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