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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延安文学(2021年3期)》(7)

你是我的姐妹

王佳王佳,女,四川北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海燕》等,出版《大宋朝的妙人们》《秦岭神脉》等。

妹妹决定跟母亲打官司。

说是跟母亲打官司,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个靶子不是别人,正是姐姐。

都是钞票惹的祸。前几天,甜水巷来了几个年轻人,一人一个油漆桶,手脚麻利地在沿河的墙上刷上血盆大字——“拆”。那天晚上,全巷的人都没睡好。

父亲生前盖起来的祖屋也在拆迁范围内。本来,按照妹妹的设想,拆迁款应该归母亲。母亲今年六十八,半截埋进黄土的人。最终这笔钱还是归姐妹俩。五年前姐姐回来的时候,开了一个小店,妹妹赞助了十万块钱。说是赞助,姐姐一分都没出。当年约定好了每年纯利润一人一半,五年下来,她分得了两万块钱。妹妹估摸着,这次拆迁,不管是对半分成,还是按股分成,她都应该有份。谁想到,母亲要把钱都给姐姐。

这肯定是姐姐的主意,就是想独吞。

“你姐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让让她,啊?”母亲变成说客,这样来求情。

最后那一声“啊”,声调上扬,明明是疑问句,又分明是感叹句。像是叮嘱,像是哀求,又像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胁迫,带着一锤定音的味道。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姐姐不容易,你该让着。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让着!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我就容易吗?我一个妇产科医生,每天熬夜加班你就没看见吗?”妹妹听得火大,气得肺疼,把手机捏在手里,放在眼前,屏幕上红色的按键上,通话的秒数不断跳动,像母亲的嘴一张一翕。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短暂而诡异的宁静。母亲察觉出异样,小心翼翼地说:“你在听吗?”

妹妹左右探望,确定四处无人,合拢五指,贴在手机屏幕上,形成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她把嘴凑过去:“我最后说一次,这事,我绝不退让。别给我打电话了,该怎么办,咱们法庭上见。”

事情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妹妹背靠青砖,眼神涣散呆呆看着远处。大地决定生发出丝丝的黑霾,占据天空。几经犹豫,太阳终于变得暗淡,下定决心放弃这一天,于是一切变得凝重、沉默而有预谋,就像五年前,姐姐背着包,一个人从江西回来的那一天。

那日姐姐眼泡子肿得像桃子,一看就是哭了一路。母亲也抱着姐姐一起哭,顺便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回家解决疑难杂症。

“你姐这下该咋办啊?要文化没文化要家庭没家庭,咋活啊?”母亲抹着皱巴巴的脸说。

姐姐的脸上早就失去了当年的顾盼生辉,泪水没擦净,被风一吹就皴了脸,像是完成了任务后,丢在一旁的海绵,愈发透露出苦相。头发干枯地披散着,被泪水粘成一团一团的。

妹妹心里一酸一酸的,想流泪。她拍着姐姐的背,说:“姐,你放心,有我呐。”

妹妹缓缓起身,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原有老宅的基础上,重新调整布局,给姐姐开一个杂货铺。这条河堤路,晚间人流量大,正好缺一个杂货铺。

“那,钱呢?”姐姐急急地问:“我,可是净身出户了。”她用袖子抹着脸呜咽着。

“我出,就当我借……不不不,就当是入股,我们合伙开个店,我出钱,你出人工。”妹妹连声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主意,其实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妹妹本身就有一张银行卡,从每年的年终奖里克扣一部分作为私房钱。日积月累,这张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大,渐渐令她惶恐起来——万一被丈夫知道,任由多少张嘴都解释不清了。拿这钱来投资,一能帮助姐姐,二能隐匿这钱的来历,三能实现夙愿。姐姐的回来倒是圆了自己的一个念想。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对外,必须宣称是用姐姐自己的钱开起来的商店。

母亲和姐姐鸡啄米似地点头。

店开得比想象中顺利。当天晚上,她就把私房钱尽数取出,交给了姐姐。姐姐掏出一块手绢,整整齐齐地包好,又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坤包。妹妹又忍不住心酸,姐姐那视若珍宝的样子,有一点寒酸、有一点凄苦,有一点谦卑,又有一点讨好……这还是当年那个姐姐吗?

如果早知有对簿公堂这一天,当时,她还会把钱交给姐姐吗?

细想起来,母亲从小就偏向姐姐。小时候的姐姐长得像个洋娃娃,头发又粗又黑,母亲用皮筋仔细地扎成两根大麻花辫,谁见了都会夸赞两句:“这头发好!”话里既夸赞了姐姐的头发,又夸奖了母亲的手艺。母亲白胖的脸就绽放开来,无比欢喜的样子。怕橡皮筋扯到头发,母亲还让姐姐挑选了五颜六色的毛线头,拇指和食指绷开黄色的皮筋,一裹一拉,皮筋在手指上滚动,毛线头也一抽一抽的,最后在头发上盛开一朵朵小花。

妹妹也想用花花绿绿的毛线裹成皮筋,母亲却不乐意,你那头发又细又黄,扎什么扎。解决方式简单粗暴,拉着妹妹进理发店里,约定好含着棒棒糖,不许睁开眼。等妹妹在镜子里看到秃瓢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姐姐拉着妹妹一起去上学,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明晃晃地扎眼。所有的夸奖似乎不怀好意,都是在嘲讽背后那个卑微的妹妹。听说生姜可以生发,姐姐便在河边的青石板上,细心捣出姜汁,用小手指给妹妹抹上,边抹边轻轻吹气,把辣气吹走。

那时候父亲在工厂上班,母亲在家侍弄家务。每一寸空间都用到了极致。这个角落有个凹陷,更好搭个鸡圈;门外是一条小河,两头用细篾条编织的网子一拦,放一些鸭子;鸡粪鸭粪收集起来,当做蔬菜的肥料。父亲却出了事。喝了酒昏昏沉沉指挥倒车,刚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父亲一脚踩空摔到在地上,巨大的水泥车迎面而来。妹妹记得那几天,亲戚朋友悉数到来,见过的和没见过的聚集在一起,好像参加什么重要的活动。妹妹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唉声叹气,这两姐妹怎么活哦。

母亲顶了父亲的工。三班倒,夜班比白班能多领一点,于是选择了夜班。每晚姐妹俩搂在一起,看什么都鬼影幢幢,屋后那棵芭蕉树飒飒作响,雨声风声混杂,像不怀好意的怪物。姐姐瘦瘦小小的胳膊抱着妹妹,别怕,有姐姐呢。

所以,长期以来,妹妹对姐姐总是怀着疼爱,怀着愧疚。对姐姐好,让姐姐过得好,是她秘而不宣的愿望。

大概是姐姐读初二的时候,镇上突然流行泡泡袖白纱裙,腰间用一根粉色的丝带款款系住,白纱随意地垂下,像电视里香港小姐身穿的礼服。更可气的是,那条裙子偏偏就端端正正挂在门口,故意摄人心魄,姐妹俩上学放学路过,总是忍不住多瞟几眼,不敢多看,怕被人看出自己的不舍,怕被老板殷勤地招揽,怕埋着的脸不经意出卖了她们的内心,所以要更加匆匆地走过,更加快速又充满锐利地扫一眼。两姐妹知道彼此的心思,躺在床上时,妹妹说,姐,那裙子穿在你身上,一定是到这里。她摸了摸姐姐光滑的膝盖。姐姐被挠得痒痒,支着身子,把脑袋撑在两只手上,说,妹,等我挣钱了,一定给你也买一件。俩姐妹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幻想那完美的裙子穿在自己和对方身上的样子,互相夸赞,怀着美好的愿景,愉悦地睡着了。

初三的时候姐姐就没读书了,去“风满楼”当门迎。手头有钱之后,姐姐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原本因囊中羞涩不敢踏进的服装店,也因钱包的充盈而敢于亲近。攒了许久的钱,姐姐带着妹妹终于走进了觊觎已久的服装店。那个下午,两姐妹在店里品头论足,心虚地挑了许多瑕疵:袖子开口太大要漏出腋窝啊,下摆的蓬蓬纱不够挺括啊。穿着喇叭裤的小温州老练地应对着她们的挑剔,感叹着这衣服如何精细、成本如何高昂、产地如何高贵。价格迟迟谈不下来,姐姐底气不足,几番论战之后面红耳赤,生怕小温州看出自己的局促,于是没有悬念地败下阵来,拉着妹妹就要出门,小温州却急急地追出:看你们穿着也合身,便宜给你们吧。

不知姐姐是何时跟小温州暗度陈仓,直到姐姐隐秘又羞怯给妹妹讲述了这段恋爱。姐姐瞒着母亲,把妹妹带到风满楼。小温州背靠在椅子上,模仿小马哥的样子吐出一个烟圈。妹妹立刻拘谨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温州走南闯北,到底世故很多,大大方方跟她握了手。

在小温州面前,姐姐无所顾忌,或故作夸张或大惊小怪。妹妹从来不知道姐姐还有这样的一面,一点点地陌生起来。喝汤的时候,姐姐的头发垂下来几绺,小温州不假思索地帮她把头发勾到耳后;上菜的时候,姐姐又自然而然地给小温州夹菜。酒店鹅黄色的灯光包裹着妹妹,食物的芳香流水般钻进鼻孔,妹妹却莫名地有了一点苍凉的感觉。她知道,姐姐离她越来越远了。

母亲很快知道了姐姐恋爱的事情,并非妹妹的告密,而是姐姐日益隆起的肚子。小温州用最快速度关闭了店门,一屋子的衣服也不要了,连夜赶回老家,可怜姐姐连他身份证都没有见过。

尽管他们拼命地想保守秘密,坏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镇。比如妹妹考试年级第一这样的事情,是断然摆不上别人家的麻将桌。而越是不堪入目,越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越容易被口口相传,尽人皆知。传闻有鼻子有眼,说姐姐如何跟小温州勾搭上,如何在服装店因陋就简就地苟合,小温州逃跑时又是如何的抱头鼠窜,又说小温州在老家有个怎样的老婆和孩子。故事越传越广,最后,连姐姐自己都分不清真伪了。

姐姐本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这下更加随波逐流了。她躲在在家里,任由外面的唾沫星子乱飞。母亲每日在水泥厂三班倒,忙得前脚勾后脚,只有妹妹整日背着书包,背比以往更加挺拔,作业比以往更加认真——她知道,振兴家业、光耀门楣只能靠她自己了。

这些年,姐姐越来越相信命运了。人仅中年,却已度过万水千山,她无力与命运对抗,只想守着这方小店,外面的刀兵四起就交给妹妹吧。

父亲还在世时,有一天,全家出去玩。父亲牵着她,母亲拉着妹妹,路边的瞎子伸出手向他们招揽。父亲鬼使神差报出了两姐妹的八字。那时候她还是风光的时候,全家都相信她有远大前程,而瞎子却摆摆手,只说她如一叶浮萍,好在,她还有个妹妹。瞎子指着妹妹说,此女打得出粮食——,意味着有出息。料定他是骗子的父亲有意戏谑瞎子,报出自己的生辰,说你来给我算算我是做什么的。瞎子却连连摆手说每天只算十卦,今日已满,明日再来。说完举着旗幡,了然离去。

时隔多年,那一幕依然印在姐姐脑海的褶皱深处。愈是走投无路手足无措的时候,她愈是把瞎子的话反复咀嚼细细品味,似乎这样才能为自己糟糕的人生标出一个潦倒的注脚——命该如此。

从前的姐姐性格活泼,离得老远就能听到她咯咯笑声,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富有活力,两条大辫子在胸前荡来荡去,让人心生愉悦。妹妹不爱说话,整日在房间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姐妹颠了个个,妹妹泼辣能干,姐姐却变成了无计可施的妇人,妹妹年龄最小,却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姐姐从江西跑回来的时候,妹妹慷慨地给她借了钱——说是借,既没有收据,也没有借条。杂货铺是姐姐赖以生计的唯一希望,她如同农夫一般守候在店里,等待着买一包烟一瓶酒的兔子。她把母亲精心伺候着,为了妹妹能够安心工作,让她过得好,让她每周末可以陪伴丈夫和孩子,不为家里的事情烦恼。根据口头约定,每年的利润五五分成,彼此都心知肚明,貌似公平的背后,有资助的成分。

跟小温州“分手”后,姐姐躲在屋里,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网上,在那里麻痹自己。她和“浪迹天涯”无话不谈,倾诉她的郁郁、失意和糟糕透顶的生活。

“我该怎么办?”面对看不见的陌生人,这头的她,只有面对未知命运的手足无措:“我不敢出门,我该怎么办?”

“你来吧,到我这里来。”“浪迹天涯”说。

姐姐吃了一惊,犹如电光火石,她第一反应是拒绝,怎么能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邀约呢?她虽然不再是黄花大闺女,但最基本的礼义廉耻是懂的。况且,江西那么远,她连省城都没有去过呢。

“来吧,到我这里来。”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浪迹天涯”发出了邀请:“我给你订火车票,你就当过来旅游,散散心,如果你玩得开心,还可以留在这里打工。”他发了一串龇着白牙微笑的表情。

姐姐纠结了很久,最后认为这是她目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家乡显然容不下她,她只好也浪迹天涯。人,总要活下去吧,与其待在家乡被当做垃圾一样指指戳戳,不如远走高飞,兴许还有一条生路。不是有一句话吗,树挪死,人挪活。

母亲守寡这么多年,林家的门楣一直是高洁的神圣的,放古代是要立一块牌匾的,她却往清清白白的门楣上泼了一泡屎,让一家人都抬不起头。姐姐整日不出门,污言秽语只能泼向母亲和妹妹。所以,在那个寂静无人的早晨,她拿着简单的包袱,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明此行的出发地和“浪迹天涯”的身份证号,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妹妹也能凭借这张纸条报警,保护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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