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延安文学(2021年3期)》(6)
捕兔人蔡吉功
蔡吉功,河北蔚县人。佳木斯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
一
老兔原地跳高转了一圈半,落在松软的草地后喷了几下鼻息,然后安静下来。此刻,它饥肠辘辘,又饿又乏。老兔焦黄的牙齿透着铜质的色泽,它迅速啃食着嘴边枯黄的草棵,叶片粗粝涩口,很难咽下。这个季节它最爱的是汁多清甜的草根,或捡拾庄稼地遗漏的豆粒枝,但它现在顾不上这些,它得赶紧恢复力气,继续和那个老练的猎人周旋。
老兔囫囵吃了几口,四肢向一侧抻直卧下。老兔上唇有韵律地翕动,微眯着眼打盹,唯有一双残豁的长耳天线般捕捉细微的风吹草动。茂盛的高草丛掩护着它的行踪,穿行的风扬起它像钢针似的长毛,连同枯硬灰白的草茎,一同籁籁作响。
那个循迹追踪的捕兔人,似乎失去了方位,时而站下茫然四望,时而俯身找寻。没下过雪的旷野,要想搜寻一只狡猾的老兔脚印,绝非易事。凭直觉,猎人知道老兔就在附近藏匿。
久寻不见,猎人有些焦灼起来。
捕兔人名叫范守义,一个脸庞干巴,身体精壮的黑汉子。此人极为普通,身上似乎没啥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如果硬要找出他与众不同的标记-——如果这也算是特点的话——那就是耳后和后颈处永远洗不掉的煤黑污垢。那是一个老煤矿工人几十年井下岁月浸染的“印章”。这份独特的印迹于他是职业的“荣耀”——在危险的煤矿巷道和采掘掌子面,他的肢体仅仅磕伤过几回,但却无性命之险。这已经是极好的造化了。在三百多米深井下挖煤的矿工是很迷信的,这些粗陋的汉子们能把一只随同矿车溜窜下去的老鼠或蛇当作佛神敬佑,他们能留下一些吃的搁在巷道的边缘,就差焚上一炷香烛拜上几拜了。
但一回到光线充足的地面,井下那份柔肠便一点点消褪回去。矿工范守义的消遣是在野外闲逛。
四年前,范守义工作的小煤窑被政策性关停。井口炸塌后,挖掘机隆隆开上来,只一天工夫,地面上的建筑便夷为平地。
那天,范守义一个人在阔大的野地里独行了整整一个白天。天是灰白的,地上空旷,也是灰白的色调。范守义始终闹不明白,这儿的天始终是灰白、黄白的样子,只在深秋时有过短暂的一阵子蓝天白云。其他时候总是覆着一层灰淡的膜,不清爽。这几年,小煤窑关停一大批,粉尘大幅减少,可天还是老样子。日他妈的鬼,范守义穿行在原野间,一路走一路骂,不知是骂天骂地,还是骂关停的煤窑。总之,断了生计的他心情极不爽,瞅啥都不舒服。迎着没有方向感的乱风,脚下是磕绊崎岖的沟坡,范守义脑中空荡荡,全靠两条腿扯拽着无意识地向前行走。
那天,先头是晴天,后来下雪了,雪像春天时落地的杨树毛子,密实地遮蔽住他前行的道路。
他想找棵树干避雪,一个人在旷野乱走是很危险的,他完全有可能摔进十几米深的井坑。这些大大小小散布在方圆百十公里的宽阔的裂缝,全是数十年挖煤形成的沉陷区。
野外站着的多是发育不良的杨树和柳树。他选择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上,树干够大,足以形成坚实的依靠。他猿猴般佝偻着腰身,不时地挪动身体,躲避着吹过来的风雪。后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孤单。雪野里移动着很多只兔子,有一只离他很近,似乎伸手可捉。范守义没敢动,老兔赛狐,鬼精的兔子一跳五米远,是抓不住的。他近距离观察这只活的野兔,野兔的曈仁浅黄,显得很贼,很狐疑。这只野兔不时停下来,向范守义方向投射过来的目光带有挑衅得意味。
这是只四年以上的老兔,年轻的兔子眼仁是黑的,越老眼珠越黄。
自从小煤窑一个个关停后,捕捉它们的人大多离去,林业部门又号召保护野生动物,原本少见的野兔成群地在田野里撒野、祸害庄稼,闹得很不像话。
二
煤窑关停后,还有一些机械设备不知何故始终没有拉走,范守义被煤矿老板聘为留守人员,还有一个人同他一样,月薪都是三千。这点钱仅仅是他在井下挖煤的三分之一不到,过去他平平常常每月能拿一万多。当下,他很知足了,与那些岁数大就业难寻的矿工比好多了。
范守义每天例行公事般巡视一遍机房和散落在草丛中的矿车、设备,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抽烟。这时,他以一个不是猎人的角色,心怀怜悯地撒些玉米,看喜鹊和麻雀相安无事,各吃各的。他最喜欢坐下休息的地方是煤矿绞车架的砖坯残余部分。
以前,范守义和工友们从不同的方位拐进山坳口时,最先看到的是绞车架。那个高高的绞车架是矿区矗立的最高建筑。霞光初照,落日余晖分别赋予它不同的剪影,光线笼罩下,这个建筑像座透着圣光的雕像,给井下工作的矿工带来温暖的依存和精神慰籍。范守义两班倒,一周换次班,天气晴好时,他总要多看一会绞车架披满日光的样子。
与他而言,绞车架在,意味着他还能挖煤。如今,绞车架坍塌成一堆废墟,他的生活保障难以为继了。他彷徨过一阵子,奔五十的人了,除了挖煤,他不知道还能干些啥。范守义在井下挖了二十多年煤。矿工挖煤的坑道幽暗密闭,高温高湿,采掘面周围是用桦木杆支撑起容易垮塌的巨石。恶劣的工作环境,被矿工比喻为“三块石头夹一块肉”。
在井下八个小时的工作量,人的力气和精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挤压、揉搓,如果井下发生矿难,会好几天感到无助和愤懑。一回到明亮的地面,就想寻一个缺口,范守义不爱打牌,不爱胡侃,他更喜欢在野地里瞎逛,顺便猎获些野味。
成为留守人员,有了大把的时间,范守义喜欢上了猎野兔。这些年,政府号召保护野生动物,人们的保护意识也逐年加强。但在那些荒僻偏远,交通极为落后的山区村落,宣传教育和政府监管没落实到位,猎捕野兔的现象还未绝迹。范守义留守的矿区就座落在一条深沟的最里层。树少,草茂,几十里都难见到人的踪迹,这就为范守义猎获野兔提供了有利条件。
范守义的捕获工具是用细钢丝拧成的十几个活结套子,下在野兔常出没的路径上。钢丝套离地二十多公分,刚够野兔的头钻进去,另一头系在树枝上或石头上。晨光微露时,他赶早收获猎物,捕获的野兔铺陈在冷硬的黄土地上,有的被喜鹊和獾吃去半边。不过,野兔也有凶悍并逃脱的,这多是久经杀阵的老兔或兔王。
只有经验最丰富老到的老兔才不会像那些年轻的冒失鬼。它们像成精的暗夜精灵,用极佳的听觉捕捉微风掠过钢丝的锐叫声,极其小心地避开张网以待的陷阱。倘若钻入套中,被捕获的老兔会左冲右突,凭蛮力扯断套索。要是套在老兔的腰腹部位,它会用牙撕咬,甚至一点一点地扭动着身体从套中慢慢褪出来。这个脱套的过程很漫长,也许还有幸运的成份,只有极少数的老兔幸免于难,大多数还是没逃过捕杀。死里逃生的脱兔不忙着逃走,它蹲伏在旁边,瞳仁凌厉,久久凝视沾染着它毛发和鲜血的套具,然后它会往套子上屙一泼尿,作为对人类的蔑视。
逃过数次猎杀的老兔,是这一带山岭、沟壑名符其实的兔王。而此际,那只逃脱的老兔正藏身在草丛中与猎人对峙周旋。
三
范守义猎获野兔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春季是兔子发情、哺育的季节,这期间,他绝不猎杀,哪怕给多少钱都不动心。
范守义不吃野兔,捕获后绝不多看一眼,直接装进袋中。他每次限量捕获几只,除去送给煤矿老板拉近关系,其余招待来煤矿找他闲谈的矿工朋友。
原先的老板是这一带的知名人物,最为辉煌的时期拥有三个小煤窑。煤老板的父亲九十多岁,住在县城里一处静谧的四合院里。四合院位置极佳,出门往东走到巷头是繁华的市井百货。若厌倦了喧闹,出大门往前十步远是缓缓流淌的杏林河,一年有三季绿荫吐翠,水气氤氲。
范守义那天心怀忐忑不安地登门拜访,送去几只刚猎获的野兔。老人保养得好,肤色润泽,躺坐在摇椅上,掌心中转动着两只核桃,很少和别人说话。那天是个例外,老人眼光盯住那几只野兔和范守义聊起了打猎。
老人邀请范守义在家吃午饭,保姆一样一样往餐桌上端菜时,范守义却编造了个正当理由告辞了。走出大门,范守义大大地喘口气,感到很轻松,与在院里的那种压抑感不同。他心中悲凉地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父亲八十岁,还在地里务农,他劝过,老人说闲着难受。他不止一次后悔没给父亲留下一只野兔。“等下回吧,等我抓只最大最肥的,先送给父亲。”但想法每次都落空。
从老板家出来,他特意回了趟莲堡村,像老板的父亲招待他那样,做了六个菜,陪老父亲喝了个痛快。他借着酒劲,一遍遍地前瞻着美好的未来,许诺父亲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安逸日子。老父亲也红涨着头脸,说现在挺好,我生活得很好了。
晚上,老板开车追来,他给范守义下达了一个任务。老板说,他父亲喜欢打猎,打了半辈子野兔,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捕获过四五年以上的活兔。老板拍拍范守义的胳膊,老头心不甘呀,上午你去我家,老头就知道你能行。老板还特意说,捕获活的奖励一万元,要是死的给五千。好好干吧,一万元能给你父亲换个国外的助听器。临走时老板朝范守义拱拱手,算是拜托。
范守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老板家有的是钱,缺的是生活的调剂。范守义两样都缺,但不缺的是力气和忍耐。范守义望望父亲认真盯看电视的侧影,心中燃起火焰,鼻子喷出的烟气急促而有力。
他有这样的底气,因为他知道有只六年以上的老兔,活跃在这阔大的山岗旷野中。这只老兔像个幻影,又如同平地掠过来的一阵风,猎人们知晓它就在附近,可就是寻不见其踪影。猎人们进行围猎和套捕,但都无功而返。在陷阱旁边,凌乱的脚印、灰白兔毛和新鲜的兔粪,无不显示着老兔的存在,也昭示着猎人们的无能和失败。
这只老兔是猎人们绕不过去的传说。
范守义揣起几个饼子,接连几日寻觅老兔的活动轨迹,足印似有似无,清浅隐约,只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才能在小山坡的石砬上找到老兔的固定出行觅食通道。通道是一个v字形,深入谷底的一端是连绵的坡地和茂密的灌木丛,延伸上来的两头是两条岔道。
范守义在其中一条岔道下好了两个钢丝套,因为要捉活的,套子做得不那么紧。做好伪装后,踩着落石回到平地。
第二天,范守义起个大早。晨星隐去时,范守义赶往那个沟坡。那条山道有几丛荆棘丛,老远,能听到泼喇喇地大响,直觉告诉他是一只入了套子的野兔。他急忙跑去,是那只老兔,老兔刚脱掉身上的套子,噌地一下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转眼不见了。
范守义俯身检查,钢丝套从接头部位松脱断裂。他记起来,这些个套子用了很多次了,每次用完后他都随手放在一旁,从不去检修。能把钢丝挣断,说明这只老兔力气很大,也很诡道。毋庸置疑,这只老兔肯定受了伤。
猎人被这只老兔撩弄得兴致大增。他从早晨时起,像只机警的野犬,循着老兔逃路的方向,一路追踪下来。
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身上带着套具,哪怕是最为强悍的兔子也逃脱不了多远。猎人紧抿的嘴唇闭得更紧了,瘦削的脸颊因为志在必得而微微颤动。
他本可以放弃这次追捕,不就是一只野兔吗,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但这次是任务,是任务就得完成。当年,矿工在井下挖煤时每月是有定额的,超产有超产奖,没完成任务没有奖金。而今日,范守义完成任务,也能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有丰厚的赏金。
四
不远处异样得声响,让老兔睁开了眼睛。它没有跃起,后腿曲伏在身下积蓄着力量,两只长耳警觉地微调着方向。它知道,只要它一动不动,猎人就发现不了,除非走到跟前。这只老兔圆圆的眼珠狐疑诡诈,一动不动时,更是内光微敛、桀骜冷漠。
只有技艺高超的猎人才有机会见到活着的老兔那狡黠、鬼精的眼神。问题是老兔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不会给猎人丝毫捕杀自己的机会,绝不。
老兔欠了下身,再次做好弹跳的准备。老兔脖子上疤痕凸起的地方没有毛,一条腿上有老伤。这是它与猎人、天敌搏斗的杰作。它不止一次逃脱性命,也不止一次目睹家族成员,有的被狐獾扑倒,但大多数让猎人捕杀、电网诱杀。多少个黄昏,残阳如血,老兔的头露出窝外,眼神越发得冷酷,它盼望夜晚的黑再浓重些,草木再高深些,风声更猛烈些。
藏身的老兔仍在观察那个猎人。
范守义爬上一棵大柳树,歇息在一根胳膊粗的树杈上。猎人很狡猾,他借助高处的优势弥补视野的局限。不止于此,猎人干脆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两条腿。他是在麻痹老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