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6)
仰望大雁的男孩惠潮
惠潮,陕西安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钟山》《清明》《四川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庄的困惑》《盲谷》。
柳湾的河间很开阔,由北向南的河流清可见底。河间有两排柳树,夏天的时候,柳树绿油油的头非常茂密,活像柳湾那些毛小子们的头。
那是知了鸣叫的午后,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吴四奶奶说:“以后这里怕是洗不成衣服了。”
吴四奶奶的话在柳湾是非常有分量的。不管什么事,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了。吴四奶奶的意思绝对不是河间不可以洗衣服了,而是河间洗了几十年衣服的这块风水宝地,可能要被火车轨道占去的。
早些时候,铁路要经过柳湾就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了,又来了,没见一点动静。早些的消息老旧了,但这股风一直在刮。现在,确切的消息是,铁路真的要过柳湾了。
吴四奶奶从记事起就在柳湾的河间洗衣服。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嫁在这里,给祖孙六辈人,娘家婆家的几十号子人洗了一辈子衣服。不管以后铁道怎么建,听吴四奶奶这么一说,大家还是有些惆怅,以后柳湾的河间不会安静了。
可以设想一下,工人们师傅们要在这里施工,那得多久?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叽里呱啦。
还是一个下午,太阳落得早。六点多,太阳就掠过柳湾,悄然滑落进了西山坳。前来测量的工人师傅们看见一大群妇女在柳湾的河间洗衣服。深秋的天气里,河水一片冰凉,正是二八月乱穿衣的时候。可是柳湾的这些妇女们好像并不在意河水的温度,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终究,四根粗大的水泥柱子矗立在柳湾的河间,铁道要搁在河间的头上,一直通往远处的麦田地。人们似乎放下了心,不管怎样,依旧可以在这里洗衣服。
工人师傅们一天天和柳湾的人熟悉了,给柳湾的孩子们讲山外的事情。以后有了火车,外面的世界就被打开了,门开了,消息就会哗啦啦涌进来。
转眼是腊月时节,吴四奶奶就开始做年茶饭了。油馍馍,炸年糕,小米稠酒。然而,让孩子们垂涎三尺的,却是吴四奶奶自制米醋时候的醋冰。柳湾的孩子们排队站在吴四奶奶家的院子里,吴四奶奶挨着给每个孩子嘴里塞一块醋冰。即使在冷冷的冬天,即使腮帮子都被酸倒了,还是开心地冲着吴四奶奶笑。这醋冰,真是太刺激胃口了。
庆功是柳湾的木匠,常年在外给人家打家具和门窗,到腊月才回到柳湾。腊月再怎么忙也要回家,跑门外的事来年继续吧。庆功买回来的年画花花绿绿贴满了墙壁,孩子们都来庆功家看年画。庆功的儿子成成,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可是正月一过,庆功砍几背柴禾后,扛起工具就出去了。
年画上有打仗的硝烟,有被炸飞的身影。识字不多的成成一遍遍看,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还是一个暖阳的午后,吴四奶奶停下搓麻绳的手,对成成讲打仗的故事。吴四奶奶说:“打仗要死人的,人死以后,就被埋在地下了。你看看四奶奶我,黄土埋脖子了。”
吴四奶奶诡秘一笑,下巴向着山上翘翘,说:“咱们柳湾死了的人,都埋在山上了。”
成成为此害怕了几天,夜里会惊醒。吴四奶奶懊悔不已,对庆功媳妇爱菊说:“我啊,老憨了哟,怎么对娃娃说这些,该死的!”
为此,吴四奶奶给成成送来三颗煮鸡蛋。她还端着一只放了几颗小米的水碗,让成成蒙住头,嘴里念念有词。成成知道是送祟,蒙住头嗤嗤笑。吴四奶奶要爱菊把烧过黄裱纸的水倒在十字路口,问成成:“你臭小子,听见我说啥了,笑?”
成成出了一身汗,头放出来,说:“一家大人娃娃都要好……”
开春了,工人师傅们繁忙有序,沉寂多年的柳湾热闹起来。连树上的鸟儿们都格外开心,使劲叫着,叽叽喳喳。火车就要经过柳湾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啊!从开始的疑惑,到现在的喜悦,用春风拂面来说一点都不过分。其实最开心的,要数吴四奶奶的孙女梅子了。因为修铁路,梅子和技术员小李恋爱了。
柳湾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何况梅子是念过书的姑娘。人们在这一点上对梅子是宽容的。梅子自己却不好意思起来,成天红着脸,内心里觉得自己给柳湾带来了不好的风气。小李飞鸽牌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春风一样的姑娘梅子,帅气的长发向后甩去。小李在自行车下坡的时候,会敞开自己的嗓子唱道:“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小李虽然累得汗水淋漓,可是他和柳湾的后生们不一样。他身上有一股火,热辣辣地点燃了辍学回家的梅子。只有这个小伙子,才符合梅子择偶的标准。梅子能歌善舞,可是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终究高考没考上,回到了柳湾。梅子心灰意冷,哪里也不想去。学来的乐谱一文不值,只好待字闺中。现在,梅子遇见了自己的白马王子,音乐派上了用场。
成成的病还不见好转,爱菊决定去山外那个年年正月转九曲的村庄给成成求祖师爷保佑,求祖师爷舍药给成成。这天成成发烧,昏昏沉沉躺在向阳的院外。吴四奶奶给照顾着,爱菊拉了梅子一起去了山外的祖师爷庙。想尽了办法不见效果,成成换了个人。吴四奶奶责怪自己给成成说了不该说的话,偷偷抹眼泪。
成成闹肚子,脸色不好看。爱菊忧心忡忡,只好捎话给门外的庆功。庆功放下木器活,急匆匆回到柳湾,决定带成成去镇上看医生。镇上的张大夫最是一个喜气的人,听诊器放在成成的肚皮上。成成感到一阵凉,想笑。
张大夫说:“黄疸肝炎,镇上治不了,去城里医院吧。”
庆功还是出去了,手中的活放不下。爱菊带着成成来到了城里的医院。成成被城里医院的大夫安排到了传染病房。成成的病床之前的患者也是个孩子,据说比成成还小些,也是肝炎。不幸的是,他死了,才死了不久。
成成一听,即刻想到了吴四奶奶关于死人的话,心里灰塌塌的。城里人很热情,都给成成递零食。爱菊特别小心,不让成成吃。爱菊怕城里人多心,只是用眼睛看着别人递来的东西。成成会意,悄悄把东西拿出去塞进垃圾箱。
一时间,成成觉得城里很好,医院很好,因为生病很受宠。成成病不见好,爱菊一夜间两鬓都白了,从早到晚给成成换洗衣服,生怕成成染上其它病。成成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回到了柳湾。回来后一切都变了,没有人再愿意搭理他。
爱菊跑去给吴四奶奶解释,成成得的是黄疸肝炎,镇上和城里的大夫都这么说,不是被你吓着了。吴四奶奶还是抹一把眼泪,替成成难过。成成见小伙伴们不理他了,灰心了几天,便一个人自娱自乐。过了一个月,渐渐的,大人们觉得成成没什么问题,才让伙伴们和他玩。
爱菊忙的时候,叫成成:
“成成,成成啊,帮我看看被子晒干没?”
“成成,成成啊,帮我看看猪食完了吗?”
“唉唉,人又不见了,跑哪里去了?”
……
无论成成在不在爱菊的视线范围内,成成都是个木偶,自顾玩耍,对爱菊的话置若罔闻。爱菊发现成成玩起来就叫不答应,就训成成,可成成羊皮照旧。
柳湾的人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们故意逗成成,成成也毫无表情。爱菊觉得成成不听话,有时候忙了就打他,可成成还是老样子。打了几次,爱菊发现自己竟然动不动就打成成。爱菊也明白,自己可从来舍不得打成成啊。没有人不说成成乖顺,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上不听,没反应。
还是吴四奶奶问爱菊:“庆功家的,成成这孩子,是不是耳朵有问题了,啊?”
有一个下午,柳湾的王老师把手上的上海牌机械手表摘下来,伸到成成的耳边。问成成:“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成成觉得好笑,手表怎么会有声音呢?
成成还是认真听了,告诉大家手表是没有声音的。王老师又让成成背过身去,他的声音从大到小叫成成的名字,测试成成的听力。
现在,柳湾的人们一致认为,成成听力的确有问题,问题有多严重,他们确定不了。因为成成除了有时候叫上没反应,其它的与别的小伙伴没什么太大区别。自此以后,柳湾的人们听见爱菊的声音特别大,成成变味的声音也特别大。
成成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谁问了这样一句话。成成自己忘记了最后听过的声音,但是最后一次听见过的声音是什么,成成这样问自己的时候,竟然充满了好奇。
成成冥思苦想,突然,一个声音像炸雷一样,让成成惊醒过来。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在柳湾河间的天空上,飞过两行大雁。
伊啊……伊啊!
它们突然一起发出了伊啊声,不知是不是在和柳湾的人们打招呼,地上的伙伴们一起伸长了自己的脖颈。现在,成成确信自己最后一次听见过的声音是伊啊,伊啊,伊——啊!
成成做梦了。一只大手将他抓起来,瞬间升到天空上。他感觉自己脚下踩空了一样,很害怕,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那是大雁妈妈的手。成成发出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爱菊,成成的声音也让爱菊惊恐万分。暗夜里,成成的声音异常尖利。
伊——啊!
大雁不是燕子,它们转眼间就不见了。大雁要是燕子就好了,燕子在屋檐下搭建自己的小窝,燕子成天唱道:“不吃你家米,不喝你家水。让我在你家抱一窝仔。”
成成开始想象田野里,山谷间,所有听过的声音。成成要和它们重新对话。成成一人来到野地里,学蛐蛐叫,学青蛙叫,可是自己听不见。使劲,再使劲,嗓子都破了,疼。奇怪的是,只有喊出大雁的叫声,成成才可以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遥远,就在天空中,不是属于成成自己。
夏天,为了不让松鼠糟蹋果子,也不让鸟儿们糟蹋果子地的庄稼,爱菊就在山坡上的园子里搭了帆布帐篷,自己带上成成住在帐篷里。有时候,爱菊劳累,睡下就鼾声如雷。成成听不见,隐约觉得是以前下大雨发山水的声音。成成耳畔响起大雁的叫声,在爱菊熟睡的时候,一个人起来仰望着夏夜的天空,期待大雁飞过来。
成成独来独往,第一天上学也不见爱菊送一下,哪怕照一眼也好。不是爱菊不去送,因为娘俩没说到一起,压根儿成成就没听见爱菊要送自己。王老师知道成成的情况,不用爱菊安顿,就让成成坐到了前面。王老师讲课的声音特别大,成成听力不好,早已自觉养成认真盯着别人口型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