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3) - 延安文学2021 - 延安市文联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延安文学2021 >

第二百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3)

浮生

任静

任静,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我爹罗志平死了!

死讯顺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传来。那天正逢凤鸣镇集日,文革叔要到镇上去相亲,我娘请他顺便给兰州挂个长途电话,说自己即将临产,叫那个人赶紧请假回来一趟。

那个人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娘心里老挂念他,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觉。睡不着时,娘就披衣起来坐在昏暗的15瓦灯泡下埋头做鞋,娘每纳几针,总要扬起白皙的手臂拿针在头发上划拉一下,划拉上头油的针尖像梭子飞快地在鞋底上穿梭。娘的动作轻盈而优美,舞蹈一般,娘的手法好快,几个时辰就能纳一只鞋底。灯光下,娘的头发愈发显得浓密乌黑,两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背后一直拖到炕沿上,将娘的脊背衬托得愈发纤细柔美。娘纳鞋底的背影投射在窗户上,像一幅唯美的剪影,我心底顿时生出一份渴盼——长大后也要像娘那样美。我的眼睛像娘,大而亮,但是肤色却像极了那个人,是黄不溜秋的小麦色,我一点也不喜欢,娘白净的肤色多好看,即使乡下夏天最毒的日头也似乎晒不黑我娘的脸。

娘的手真巧,她给我和妹妹每人做了一双扎花鞋,给那个人做的是黑条绒补扣鞋,娘纳那双鞋底时用尽了心思,洁白的千层鞋底,从里到外不含一丝杂色,鞋底子上娘纳的是梅花型的图案,望着一朵一朵梅花渐次盛开在鞋底子上,娘抿着嘴唇笑了。我从被窝里伸出脑袋,问道,“娘,你笑什么?”娘说,“你爹若穿上这双鞋上台唱戏,每走一步,台上便会开出一簇梅花,不一会儿整个舞台就会漾满梅花的香味了。”娘说着将盛开着梅花的鞋底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故意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梅花的香气都吸进了五脏六腑。

夜很深了,村里突然有狗狂吠起来,我家那只小黑狗也像呼应似的跟着“汪汪”地乱吠起来。会不会是你爹回来了?娘心里一动,急忙起身到硷畔上瞭了一眼,不一会儿,娘披了一身寒意慢吞吞走回来,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觉察的落寞神情。望着娘摇摇欲坠的大肚子,我很心疼,脱口提了个建议:“还是给那个人挂个电话吧,催促他赶快回来吧。”

说实话,我内心很矛盾,既希望那个人回来,又怕他真的回来。有时当我喊我爹为那个人时,娘就会数落我一顿,她说,“哎,晓秦,你这孩子咋回事么,爹就是爹,怎能叫那个人?村里人若听到,会笑话娘把你没教好。”其实,我也怕村里人笑话,再想叫那个人时,我就偷偷在心里叫几声,尽量不出声。或者干脆跑到山坳里,四顾无人,扯开嗓子喊叫几声。每当喊过之后,我心里一下就敞亮多了,不再那么憋闷。娘根本不知道我心里的憋闷。我到现在才相信外婆的话,娃娃家心里是不能藏事的,事情太重,会压得娃娃不长个子。我的心事无法对人讲,但是我又担心自己被心事压得长成村西头白罗锅那样矬,就想办法跑到野外使劲去喊,当崖娃娃把我的声音传到对面山壁上时,“那个人”洪亮的回声把我吓了一跳,忙掩口噤了声。

得知爹死讯那天,是1983年七月初三,我刚刚10岁,妹妹6岁。天气响晴响晴的,天空碧蓝得像一块玉石,没有一丝杂质。一大早,娘就喊醒了我,我一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娘的大肚子把她的脚淹没了。

我忙问:“娘,你的脚咋不见了?”

娘笑着说:“脚在哩,是你弟弟与娘捉迷藏哩。”

“娘,果真是弟弟吗?”娘抿嘴一笑,再没说话。娘要我帮她把一包麦子抬到二大爷家院子里的石磨上去磨面。我们家没有石磨,这么多年一直用二大爷家的石磨。我伸手摸了摸娘的大肚子,感觉娘的肚腹里好像有个圆球在里面急速地滚来滚去,淘气得很。嗯,娘说得一点没错,只有男孩子才会在娘胎里就这样淘气。

我对娘说:“我喜欢弟弟,男娃力气大,将来能帮你抬麦子。”娘挺着大肚子,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那包麦子抬离了地面。对于我来说,那包麦子的重量简直太重了,超出了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承受的重量。我挣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直喘粗气,大声说,“娘,咱不磨麦子行不行?”“傻孩子,不磨面咱吃啥呀,咱的面瓮都见底了,娘还得准备坐月子的口粮哩。”我们走到篱笆墙跟前,看到二大爷和文革叔正蹲在院子里吃早饭,这两人一抬头也看到我们了。文革叔忙撂下饭碗,紧走几步跑过来将小麦包接过去。文革叔的劲真大呀!我惊喜地望着文革叔很轻松地把它提到面笸箩旁边仿佛提了个棉花包一般。我心里叹口气,我爹怎就不是文革叔呢?

只听文革叔大叫一声,“哎呀,大概有百十来斤重哩,你可不敢这样让晓秦干活,娃才多大点人,把娃挣累坏了,以后就不好好抽条长个子喽!”文革叔从来不喊我娘嫂子,他只说“哎呀”,好像我娘名叫“哎呀”似的,娘可能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也不介意,叹口气说,“好文革兄弟哩,没办法的事情,你志平哥不在家,晓秦爷爷奶奶又走得早,若放在平时,我一把手就能轻松提溜一袋麦子,可是现在……”文革叔的目光鱼一样顺着娘的话游过来,在娘的肚子上游了一阵,然后,黯然地把目光挪开了。

“唉,今天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面瓮见底了,本来想等志平回来再磨……”娘说着,一抬头望见文革叔崭新的蓝色中山服上沾了一些泥土,连忙从头上解下围巾想替他掸一掸土。这时,二大爷在一旁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娘被惊得一哆嗦,赶紧收回了伸在半空里的手。二大爷皱着眉喊,“晓秦,晓秦,快去屋里拿笤帚给你叔好好扫一扫,他今天穿了这身见人衣裳要去相亲哩,可不敢弄埋汰了。哼!”二大爷将内心无来由的厌恶情绪,化成鼻子里的一声低哼,之后,他扭过头不再看我们这边。

二大爷对娘有怨气,这件事其实娘早就告诉我了。文革是二大爷的独子,今年32岁,他的婚姻大事成了二大爷老两口的一块心病。二大爷一肚子恨意,若不是裴秀芳你这女人中途变卦,怎能生出今天的烦恼。裴秀芳是我娘的芳名,自从嫁到我们村里后,她就变成了志平家的,志平嫂子,等我一出生,她就变成了晓秦她娘。说起来文革叔比娘还大两岁呢,现在娘已经有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弟弟也即将出生,可文革叔依旧孑然一身。每想到儿子的终身大事,二大爷就不由内心愤恨,啥时候都能遇到这女人,今天文革刚要去相亲,她就恰好来磨面,可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二大爷讨厌我娘不是没来由的。九年前,凤鸣镇逢三月十八娘娘庙会,媒人领着19岁的我娘去庙会上与罗文革相亲,阴差阳错,我娘竟然一眼相中了罗文革的堂兄罗志平。那天在庙会上,媒人先是看到二大爷老两口,便将身后的我娘拉到面前与他们相见,我娘是凤鸣镇裴家湾人,家中只有寡居多年的外婆和一个比她年长十岁的大舅一家,大舅早年娶了媳妇分家另过,平时只有我娘和外婆母女两相依为命,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娘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便辍学帮助外婆苦苦度日,地里的活拿得起,家里的女红放不下,过日子真是一把好手。我娘从小手巧,做的好针线活,我大舅家孩子多,拖累大,大人孩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帽全倚仗着她做。娘干活麻利人又勤快,上山干活,也不忘记在兜里揣上针线活,当别人歇晌时,她便风快地埋头纳鞋底子、绮鞋口子,那针脚俊样哩,村里婆娘们都凑过来夸她手巧。娘听见媒人一个劲儿夸她,害羞地低头在手指头上搅着辫梢玩。自从见了我娘,二大奶奶就不由得喜欢,几乎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她:身材高挑,一件柳条布上衣将她的腰身勾勒得纤细窈窕,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一直垂在大腿上,为她平添了无限女人味,眼睛水灵,鼻子高挺,鹅蛋脸白里透红,是那种只有劳动妇女才有的健康肤色。二大奶奶愈看愈爱,拍着手笑着说,“19岁了,比我家文革小两岁,你看巧不巧,正好符合婚烟法规定年龄,天配良缘!”这时,二大爷扯了扯二大奶奶的衣袖,意思别尽顾傻看了,快去找你儿子吧。“咦,文革跑哪里去了?”二大奶奶转身四下里瞅着,“刚才还在这里啊,快去找,肯定又钻到戏台下面了,这货就爱听戏。”老两口连忙到戏台下找儿子去了,安顿媒人和我娘坐在凉粉摊前等一会儿。

老两口走后,我娘对媒人说,“姨,咱们也去听戏吧,坐在这里怪别扭的。”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娘临走时还安顿如果看不上,千万不要端人家的饭碗。

娘娘庙会坐落在凤鸣镇西街最宽阔的一片平地上,戏台前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武生在打仗。戏台周围是一圈小吃摊,凤岭镇地处湖北、四川、陕西三省交界处,这里便混杂着三省的方言腔调,吃食也是三省交汇,应有尽有,让赶庙会的香客们走一路吃一路。且不说炒腊肉是多么爽口,不油腻,单就那黑里透红的成色,已经让馋嘴的人迈不动步了。血豆腐干也是一道上等的地方特色菜,主要原料是猪血和豆腐,再加上半肥半瘦的猪肉,以及葱姜蒜五色调料制成,切成薄片,内朱红外有黑边,颜色鲜艳,味道可口,令人入口难忘。还有黄辣丁、野山笋,芥末饸饹、烩麻食、炒凉粉,汉中热面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吃食的香味,沁人肺腑。媒人和我娘一路挤到戏台下时,刚好看到戏班班主正在将一个长相俊朗的青年向台上拉。原来,今天要演出《周仁回府》,戏班里扮演周仁的那个任性角色,却因为一点小事撂挑子不干了。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事茬吗,戏牌子早就挂出去了,要更改已经来不及,班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眼瞅见站在戏台右侧专注看戏的罗志平,知道他平日里也极好唱秦腔,便好说歹说将他请到了后台,极力说服他上台代演《周仁回府》中的周仁一角。

媒人指着罗志平说,“这小伙子我认的,也是小厦村人,与罗文革是本家,爷爷和爷爷是亲弟兄。说起来这罗志平在凤鸣镇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名人。一来人长得标致,笔挺的大高个,不胖不瘦,国字脸,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像女人一样长长的睫毛。二来是罗志平天生一副好嗓子,唱的好秦腔。周围十里八村喜欢他的女人可真不少,要不是家境不好早该成家了。”媒人说有一次她去小厦村走亲戚,恰逢下雨天,村民都不用出工干活,就一窝蜂儿挤到罗志平家堂屋里来听罗志平唱秦腔。罗志平也不扭捏,张口就唱“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骂严年贼太暴横……”那时他娘还活着,坐在炕头上纳鞋底子,侧着耳朵凝神听儿子唱,见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叫好声不断,特别高兴,不时张开嘴嗬嗬大笑,露出一口被虫蛀坏了的牙齿。

正说话间,罗志平披挂上阵了,他出得场来,便是洪亮的一嗓子,仿佛一道亮光劈开了周围的雾霭:“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我娘说她当时就听得呆了,望着台上扮相俊美的罗志平,感觉自己仿佛被摄了魂儿一般,眼里耳际全是罗志平的身影和高亢嘹亮的唱腔,周围的喧嚣惘然不见,眼前黑鸦鸦、密匝匝的人群也不见了。

“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地奉承东卖主。咕哝哝在严府贼把计定,眼睁睁我入了贼的牢笼。闷悠悠回家说明了情景,气昂昂贤德妻巧计顿生,急忙忙改行妆要把贼哄,哗啦啦鼓乐响贼把亲迎,恨绵绵暗藏着短刀一柄,弱弱怯怯无气力大功难成,痛煞煞莫奈何自已刎颈,血淋淋倒在地严贼胆惊,哭贤妻哭得我悲哀伤痛……”外婆爱看戏,娘从小受到熏陶也爱看戏,周围十里八村只要来了秦腔班子,我娘必定要陪着外婆去看戏,晓得这段唱词是《周仁回府》第八场《夜祭》,周仁在妻身亡后前往坟茔祭奠时的一段唱腔,唱词用一连串的叠词凝练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来由经过,唱出了了周仁对妻子舍生取义的崇敬和怀念,对严贼的愤慨,对仁兄回归的盼望,罗志平很快进入了剧情,唱得悲悲切切,流水呜咽,如泣如诉,台下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终于找到罗文革了,二大爷挥着长烟杆招呼媒人去凉粉摊上吃凉粉,我娘沉浸在戏里,心绪随着周仁的唱腔波澜起伏,对于媒人的拉扯置若罔闻,现在她眼里只有台上的周仁。

散戏后,我娘大方地向媒人敞开了心事,说自己不喜欢罗文革,她相中的是罗志平。媒人一听当下懵了,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娃娃恁不知轻重呢,我是你姨,我会害你吗,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罗志平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怎比得过罗文革家富裕殷实,有父母庇荫?你得是要跟上他去喝西北风呀!“

我娘态度果断坚决,说,“我不怕穷,穷又扎不下根!”

“你非要睁眼往黄河里跳,我管不了,咱回去找你娘商量去!”媒人气得一跺脚扭身便要走。

我娘回去给她母亲说了心事,外婆起先是千百个不同意。外婆质问她,“听你姨说他家徒四壁,又比你大五岁,你趁他啥呢?”我娘含笑不语。“噢,听说他长得模样俊,身杆好,哼,外样子好看能顶甚哩,能顶饭吃还是顶水喝?”我娘只是含笑不语。“听说还会唱戏哩,唱戏能过日子?民以食为天,咱庄户人要靠种地打粮食过日子!”“我就看他好嘛,娘,他唱他的戏,我自己会种地打粮食,孝顺你。”我娘含羞将头抵在她母亲怀里撒开了娇。最终,外婆禁不住娘千央告万保证才脱口答应下来。便又去央告媒人,罗志平那边对我娘印象也不错,两厢一说和,婚事就稳稳妥妥定下了。媒人总算是不辱使命,给我娘说成了一宗称心如意的亲事。

罗文革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甭提有多别扭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瞬间变成了堂嫂,搁谁身上谁能舒服呢?这次失败的相亲,让罗文革备受打击,有好几年他都走不出失恋的阴影中。按说只是相亲,也算不得什么恋爱,可偏偏罗文革不这么想,他喜欢我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三年前,他拉着罗志平一起去初中同学伍跃进家玩,恰好我娘去借箩筐,他们仨就此认识了。我娘姿容出众,落落大方,让这哥两眼前一亮,后来他们还激她一起玩扑克,我娘没有推辞,不管输了还是赢了总是抿嘴一笑,那舒心甜蜜的笑容都令人怦然心动。回去的路上,兄弟两各怀心事地想着我娘。当他们听说我娘还没有对象时,罗文革当即大声宣布,我一定要请媒人去说媒,让裴秀芳做我媳妇!罗志平自知家庭条件不如他,愤愤地将脚底下的一颗石子滴溜溜踢了老远。其实自从那次在伍跃进家看见我娘,罗志平就动心了,我娘就像楔子一样楔进了罗志平心里,再也无法自拔。罗文革后来又陆续相过几次亲,但是任天仙下凡也不能让他动心,在他眼里谁也比不过我娘裴秀芳。这样一挑再挑,渐渐挑花了眼,一晃就把年龄蹉跎到32岁。

吃完饭,文革叔眼瞅着娘挺着大肚子正和我两个人吃力地推磨,有点不忍心,转身对屋里正洗碗的二大奶奶说,“娘,咱改天再去相亲吧,我先帮晓秦家把麦子磨了。”二大奶奶一听顿时急了,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跑出来,急切地喊叫,“哎哟哟,我的小祖宗呀,跟人家约好的事,咋能说改就改呢?你快去相你的亲,老娘我这里还要等着抱孙子哩!”此时,二大爷正蹲茅坑解手,一边抽旱烟过瘾,听见罗文革说要帮我家推磨不去相亲了,急吼吼地提着老腰裤从茅厕里跑了出来,他重重地咳嗽着,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扭头朝磨道里望了一眼,却没说出口。磨道里,我和娘正吃力地推着沉重的磨。就在那一刹那,二大爷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一改平日的冷峻威严之色,喊道:“秀芳,你这娃不要命了,都快临盆的人,咋敢啃着肚子推磨呢?赶快停下来!”又扭头吩咐,“文革,你赶紧去圈里把咱的黄牛牵出来套到磨上,你嫂子身子重,可不敢再推磨了!”

自从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这头黄牛就独归二大爷家所有了,在小厦村有三家合养一头骡子的,也有两户合养一头毛驴的,我们家由于那个人的户口被迁到了兰州剧团,家里没有男劳力便什么牲口也没有分到。种地时,娘常常买了挂面、提着鸡蛋,跑回娘家低声下气求我大舅来帮忙耕地播种。大舅念着妹子那些年给自己一家人做鞋织袜的情分,毫不推辞。妗子却不悦了,她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不给我娘好脸色看,有时实在忍不住还少不得唠叨几句,说,“自家亲妹子也不晓得体谅一下亲哥,就这样两头奔波劳累,非得把他累死不可!”娘有些难堪,悄悄撩起衣襟抹一把眼泪就当没听见。二大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今天不舍出黄牛,就得舍出儿子,别看文革叔平时蔫不叽叽的,若是拗了他的性子,闹将起来,那性子烈着呢。文革叔将牛套到石磨上,临走时在我头上亲昵地抚摸了一把,说,“晓秦最乖,好好帮你娘磨面,我去镇上呀,回来要给你捎点啥吗?”文革叔这话其实是说给娘听的。娘赶紧说,“晓秦,你跑回去在咱鞋样本上抄一下你爹的电话号码,让你叔到镇上邮局给他挂个电话。”娘把抄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折得四四方方递给了文革叔,郑重交代:“你就说嫂子快生了,让他这半个月内务必赶回来!”文革叔答应着将纸条装进中山服上衣口袋里,用自行车驮着二大爷朝凤鸣镇方向驶去。二大奶奶收拾完屋子,拿了鞋底坐在树荫下纳鞋底,一边和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话。

“晓秦今年有8岁了吧?”

娘说,“10岁了,都上三年级了,就是眼瞅着不好好长个子。”

“娃还小哩嘛,还不到抽条子的时候。秀芳,你让娃识字好呀,眼瞅着长成大姑娘了,孩子大了也能替你分担一些,这些年你实在太苦了。”二大奶奶说着抬头打量了我一眼。

“二大婶,你说活人过日子可能都是这么苦吧。”

“秀芳,不是婶说你,不能一味要强,志平那里该催他回家,要勤催着,男人一整年在外面跑,心都跑野了。哎,对了,他最近有没有给你汇款来?”

“嗯嗯,汇了,上个月汇来了15元,我给婴儿买了一个兜袍,一顶虎头帽,我想这一胎肯定是男娃。”我娘自顾自说着,根本没有觉察到二大奶奶似乎话里有话。正说着话,墙那边传来了凄厉的哭声。“晓秦,你妹醒了,赶快去给她穿衣服。”

不一会儿,我领着妹妹走过来,她头发乱蓬蓬得像一只小刺猬。“哟,晓之,脸上还挂着金豆豆呢。”二大奶奶故意逗妹妹。我爹爱唱秦腔,自从那次代演成功后,陕西爱民秦腔剧团就把他正式吸纳进去,每个月下乡巡回演出,除了糊了自己的嘴巴,到月底还能带回来15元工资,交给娘保管。娘喜得跟什么似的,将钱包在一块花手绢里,还用皮筋缠一圈,藏在箱底。娘望着爹的照片说,“你爹自从调到兰州剧团后,就回来得少了。”娘仔细打量着照片中爹的浓眉大眼,眼神里尽是藏不住的爱意。娘稀罕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疼爱自己的男人。在爹回家探亲的短暂日子里,爹拿了扁担要去挑水,娘常常赶快劈手夺下,嘴里还直埋怨,“你细皮嫩肉的,唱好你的戏就行了,家里这些活儿有我呢。”活干完了,娘就爱支棱着下巴听爹唱戏,一副迷醉的神情。爹一生挚爱秦腔,每一个心思都缠绕在秦腔里,离不了秦腔。我出生后,爹随口说:“就叫罗晓秦吧,以后再生个男娃就叫罗晓腔。合起来就叫秦腔。”娘咯咯地笑着说,“万一又是女娃呢?”电视上正现场直播秦之声大赛,其中就有爹唱的《周仁回府》选段,爹和娘停止了说笑认真看完,屏气凝神听评委给爹打分,爹最终得了个平均分96分,娘嫌打分太低,说,“这些评委貌似庄严公平,各个眼里恁没成色,那些人哪里有你唱得好。”爹倒没在乎这个成绩,他微笑着说,“重在参与嘛。”受电视节目启发,爹抚摸着娘的大肚子给老二起名叫罗晓之,说,“如果生了老三就叫罗晓声,合起来就是秦之声。”娘拍手称好。老二果然又是个女娃,罗晓之就罗晓之吧。十多年后,罗晓之出落得亭亭玉立,长相俊美,宛如娘当年的模样。她嫌罗晓之这个名字没有明显的性别意识,便自作主张改名为罗晓芝。现在,我拉着罗晓芝哼哼唧唧地走进了二大奶奶家院子里,看见娘在箩筐上箩面,罗晓芝便不哭了。她冲着娘喊道,“我饿!好饿!”罗晓芝口齿不是很清楚,她把饿,喊成了“呢”,在我听来就是“我呢,好呢!”我抿着嘴忍住笑,感觉胃里突然一阵痉挛,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我怕娘难过,没有说自己饿,不过我十分佩服妹妹罗晓芝的勇气。娘心慌意乱地箩着面粉,说,“晓芝呀,耐心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娘磨完面回家给你们揪面片吃。”二大奶奶见状,从屋里拿出两个馒头,塞到我和妹妹手里。

不到两个时辰,文革叔和二大爷就匆匆赶回来了,他们满脸黑汗,神情凄然地走进院子里。二大奶奶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亲事又黄了,她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这怎么话说的哟,一半个时辰就相亲结束了?”

“死人了!还相什么亲?”二大爷一屁股坐在碾盘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谁死了嘛?”二大奶奶吓得一哆嗦站了起来。我和娘停住箩面,也想听个究竟。

“志平哥殁了!兰州打来的电话。”文革叔带着哭腔说。娘一听到噩耗,就晕倒在了磨道里。二奶奶喊来隔壁的尕婶,两人好一阵忙活才把娘掐醒来。尕婶一眼瞅见地上的一滩湿,“呀,秀芳,你该不会是羊水破了吧!”二大奶奶看看我娘的肚子瞬时刷下来了,急忙吩咐我,“晓秦,你娘大概要生了,赶快回屋烧水!”我牛都没有来得从石磨上解下来,便跑回去烧水了。二奶奶又说,“文革赶快去前庄里请老娘婆来给你嫂子接生。”文革叔应了一声正准备走,被二大爷拦住了。二大爷让文革叔到裴家湾去请我外婆和大舅,他说,“骑上自行车快点去,让他们赶来咱好商量一下明天派谁些去兰州扶灵柩。老娘婆我去请,我要顺便到村子里喊些人来搭灵堂。”

灵堂很快搭起来了,我和罗晓芝披着二奶奶刚刚用白纱布缝制的孝服跪在灵堂里给那个人守灵。供桌上只点了香和蜡烛,灵床上空着,没有棺材,只摆放了我爹生前穿过的一身衣裳,黑白帐子在风中飘摇,摇出了瘆人的悉悉索索的微响。我恐惧地盯着那帐子,以为爹的鬼魂躲在帐子里,爹还是那个德性,像生前一样爱躲在帐子里。我真想揭开那帐子,看一看和他对台词的狐狸精是不是也在,但是我懒得没动,我此刻心思不在那上,屋里不时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呻吟声,搅得我心烦意乱。罗晓芝吓得抖成一团,向我跟前靠了靠。我伸出一只手搂住罗晓芝,叹口气说,“妹妹,从今天起,咱就没有爹了。”

“姐,爹去哪儿了?”

“爹死了。”

“死了是咋了?”我和罗晓芝这粘浆子掰不清楚,就气恼得不想再说话了。

屋里不断有喧哗声传来,老娘婆在屋里喊,羊水破了,志平家的,你使把劲儿!再使把劲儿!娘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像过年时的杀猪声。我和妹妹浑身颤抖着搂在一起,惴惴地听着屋里的动静,村里珍珍的娘就是生孩子时死的,听说是立生,孩子的两只脚先出来了。我担心我娘也会死。娘如果死了,我和妹妹怎办呀?天渐渐黑了,我和罗晓芝昏昏沉沉地在灵堂里睡着了。

当我们被叫醒带到屋里时,发现外婆和大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外婆和大舅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胸前都别着一朵白花。屋里弥漫着一些浑浊闷热的空气,搅拌进娘痛苦的呻吟声、血腥味儿、汗味儿和奶味儿,娘的身旁睡着一个小东西,小东西穿着我和妹妹婴儿时穿过的粉红色小衣裳,甜甜地睡在那儿。

外婆说:“晓秦晓芝,快看你们弟弟——”我明白罗晓声出生了。突然,娘像惊醒了似的大声哭开了,“志平呀——”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身旁的小东西被吓得哭起来,妹妹罗晓芝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秀芳,可不敢再哭了,月子里遭下病不好治。”外婆在劝娘,睁开眼好好看看你儿子吧。娘哭得伤心欲绝,“娘,志平再也看不到他儿子了……”外婆也止不住抽抽噎噎地哭开了,周围的妇女都陪着娘和外婆哭。

那天,听到爹死了的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内心深处反而产生一种类似于被解脱了的轻松。我心烦意乱,径直绕过那些聒噪的哭声,走到院外,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喃喃自语:“死了好,一了百了!”

“什么死了好?你这娃子还有点良心吗,罗志平可是你亲爹哟,会唱戏的爹,那么帅气的爹,尸骨未寒!”邻居尕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怀里抱了两块被子。她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额头,絮絮叨叨地说,“这娃今天这是咋的了,该不会脑子被急坏了吧?”尕婶的手上有一股酸臭的泔水味,我反感地打掉尕婶的手,抢白道:“你才脑子坏了,你一家人脑子都坏了!”

“哎哟,我说你这娃吃炸药了,得是!唉,可怜呀,那么帅气的爹说殁就殁了……”尕婶气呼呼地抱着被子走进了屋里。

二大爷、文革叔和我大舅三个人连夜去县城搭夜班火车上兰州扶灵柩去了,娘将家里仅有的60元钱都塞到二大爷手里。天刚亮,我又被叫到灵堂里守灵,起风了,风将灵棚的黑白帐子吹得一掀一掀的。我恍然看见练功房里的大红水绒窗帘被风吹动了,大红水绒窗帘一动一动,好像后面藏着两个人似的。去年八月,娘带着我和罗晓芝去兰州时,由于是第一次出门,我俩可兴奋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