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1)
不必当真中篇小说
赵志伟赵志伟,安徽临泉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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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黎明前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利剑,直插梦境。赵长青闭着眼摁掉了。有点懊丧,一个好梦就此逃脱。摁手机的时候,他嘴角挂着笑意,笑得有点不太正经。抬起浮肿的眼皮,窗外一团漆黑。这通嘈杂的电话铃声像从天花板掉下来,砸碎了一个面红耳热的梦,俗话说的艳梦。艳到什么程度,说不上来,情节和画面一睁眼就模糊了,只知道身体响应着。久违了的冲动,令人兴奋,电话铃却如一盆冷水浇来,转瞬即逝,来无影去无踪。刚刚还鼓荡着春风的蚕丝被,突然变得沉重,似乎要压垮他。梦境就像即兴的沙画,抹去就复原不了。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腰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电话再次响起,赵长青心里一凛,骚扰电话摁掉一般不会再打过来。抓起一看,果然是厂里的电话。门卫老刘告诉他,金加工车间的小何手给碰了。什么情况?赵长青问。没大事,你别着急老板。老刘说。赵长青急忙来到地下停车场,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监控软件,调到金加工车间。画面昏暗,镜头下的尘埃如蠓虫飞舞,看不出究竟。
到了厂门口,两条狗象征性叫了几声,那是老刘的哼哈二将。伸缩门缓缓打开,老刘站在一旁遥控。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赵长青问,你是小何?昏黄的路灯下,小何露出洁白的牙齿,老板,我叫何赤金。小何的粲然一笑,赵长青松了口气,没啥大事。既然没啥大事,干吗没完没了地打电话,真是的。赵长青问,咋回事?何赤金却说,手指头断了。赵长青傻了,恶狠狠瞪着老刘。他凶恶的眼神是责问老刘谎报军情,说好是碰着了,怎么就断了。老刘一脸无辜,把眼光投向别处,不看他。何赤金左手用一件旧工作服缠成一个球。赵长青说给我看看。何赤金犹豫了一下,右手伸进裤兜,慢腾腾掏出一个纸包。赵长青不知道给他的是什么东西,犹豫着接过来。那东西用卫生纸裹着,裹了好几层。一层层剥,如剥笋剥洋葱,等到最后一层卫生纸剥去,赵长青的手触电般一哆嗦,那截黑乎乎的断指掉到了地上。以后很长时间,想起这截孤零零、冷冰冰的手指,赵长青都想呕吐。
何赤金被送到手足医院。赵长青亲自开车送的。手足医院赵长青并不陌生,几年前就打过交道,似乎是当初的一幕再次上演。那一次是小蚕,小蚕也是他开车送到手足医院的。发生事故后,小蚕脸色煞白,魂不附体,几乎要昏厥。小何却谈笑风生,局外人一样。赵长青想,这就是男女有别吧。
出发的时候,赵长青警告老刘,暂且保密,不得声张。厂里有很多正事,不能让这事给带偏了。交代过后他就觉得好笑,隐瞒不住的。东方渐渐有了亮光,晨曦与路灯交相映照在高新区的道路上。通勤车、公交车、摩托车、电动车以及行人打破了高新区的寂静。厂里也有人骑着电动车上班来了,他们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小何不过比他们更早一点。这些工人进了厂门好奇地停下来,没见老板这么早来厂里,问老刘这是咋了?老刘赶鸭子似地挥动着手,没事没事,都干活去。
车子开在路上,两人开始有点尴尬。其实他俩就是陌生人,小何进厂一年多(也许两年),赵长青不知道他叫什么,不曾有过一句话的交流。厂里七八十号工人,赵长青不想作秀和工人打成一片。工人有工人的事,老板有老板的事。此刻赵长青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话头。他想骂小何一顿,违反作息制度,违反操作规程,都是自己惹的祸。想想还是没说。
结婚没有?赵长青问这么一声,意在打破这冷冰冰的沉寂。他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小何,小何似乎有点拘谨。有那么一会,小何撅起嘴唇,吹着口哨,吹得不响,像轮胎跑了气。
还没有,小何回答说,准备春节前办事,新房正在装潢。小何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得多挣点钱把新房搞得漂漂亮亮,不然的话对不住小高。小高是小何的女朋友,在商场当营业员,卖意大利品牌的服装。小何说小高可能干了,言语中透露出幸福陶醉。
赵长青听小何扯远了,他并不想这个时候深入了解他的私人生活。他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抓起了手机,发出终止这个话题的信号。随便摁一个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小何识趣地住了嘴。他看了看摁的是小蚕的号码。这时候打小蚕电话太早了,经营饭店每天都干得很晚,白天要补觉。手机响了两声,他又把手机掐断。放下手机,他突然灵光乍现,黎明前那个夭折的梦原来与小蚕有关,就是她,梦中的那一个就是小蚕。他感到惊奇,偏偏今天小何出事梦到小蚕。小蚕本与小何风马牛不相及,赵长青很自然就联想到他们的相通之处。今天厂里的小何手指断了,小蚕的手指几年前也是在他厂里弄残的。想到这些,赵长青越发不解,甚至隐隐觉得有人在捉弄他。
到了手足医院才知道,何赤金断个指头不值得大惊小怪。手足医院治疗手足外伤名声在外,不光市区,周边城乡四肢伤残的都往这里送,像个战地医院。那天,医院就收治了包括何赤金在内的四个外伤病号。何赤金做完接指手术后,跟没事人一样。他让厂里派的陪护给他举着吊瓶,先是去卫生间撒泡尿,然后像查房医生,把病房里另外三个病友访问一遍。他左边的一个小伙子,一只手臂给机器卷断了,胳膊肘以下没了。小伙子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终日对着空半截的袖筒发呆。何赤金用那只好手剥了根香蕉,递给他,他没心情,把脸扭到一边。
何赤金跟病友一比较,受的伤是很轻的。他甚至有些兴奋。自己不是最幸运的,也不是最倒霉的。和倒霉的比,那就是幸运的。手术很成功,一两个小时就ok了,断掉的指头重新回到手上。何赤金哼着小曲出的手术室。赵长青说,还唱,不疼吗?他说,一点点,木木的,让馋猫咬了。何赤金开钻床,他说那台钻床就是只讨厌的野猫。同室的病友有点烦他,说等麻药劲过了,看你还煽乎。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麻药不麻了,何赤金还是兴奋。何赤金的手指失而复得,很神奇,像这根手指跟他开了个玩笑捉了个迷藏。他根本就不在床上躺,走来走去,用那只好手给人倒水让水果,像在自家客厅招待人。他对赵长青说,老板你该忙啥忙啥,这么大老板操我这闲心。他又说,我快了十来天,慢了半个月就到岗,跟我们主任说,我的活儿不用分派给别人,回去加几个班就有了。他的主任就在角落里,脸黑着,一言不发。
听小何这样说,赵长青果真就先走了。他真的有事。出了门,他笑了笑,觉得这小何真有意思。平时对车间工人缺乏了解,这小何,一个钻工,遇事不乱,处变不惊,还很风趣。相反,自己倒有点小儿科。自老刘打电话,到小何走出手术室,赵长青一直神情紧张,心跳明显加快,点烟时火头都对不准。
他走到走廊尽头突然停下,又折了回来。问小何,小何你啥学历?小何愣了一下,学历跟工伤何干。很快似乎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十有八九因祸得福了,老板注意到他了。小何说,技校,学的机械加工。赵长青点点头正要走,忽听得小何问,听说老板你也是技校毕业?
2
赵长青过后后悔不迭,不该带小高到小蚕店里。
那天,赵长青临近中午赶到厂里,公司一块回来的几个事后诸葛亮,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几个管事的上班后才知道出了事,打个的赶过去,赵长青带他们回来,路上没给他们好脸色。厂区道路上很清静,停下脚来能听到机床的声音,厂里生产正常进行。小何的事情不是平息了,而是压根就没有生出波澜。
进了办公室,半躺到阔大舒适的大班椅里,司马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便从会议室传出。会议室就在赵长青办公室隔壁,司马在给公司有关人员培训。这个点上,司马老师像头牛已经耕二亩地了。他不知道司马今天讲第几个模块。按照司马的意思,赵长青应全程参与培训。司马认为这样效果才会好。赵长青开始听了几次,听着听着他就厌倦了,编理由推脱。说穿了,毕恭毕敬听司马上课,他心里别扭。司马现如今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戴着,讲经布道达到了一定境界。他俩当年同在一个国企,司马比他进厂晚几年。赵长青技校毕业由外地分配过来,司马呢,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厂里招工招进来的,大集体。开车床那会儿,跟在赵长青屁股后头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企管专家,培育包装企业上市。即使吹得再天花乱坠,也休想让赵长青当学生。
培训一结束,司马来到赵长青办公室,问赵长青,人怎么样?
赵长青明白他都知道了,示意他坐下。没事,处理好了。
司马点点头,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稳稳坐下来呷了一口。对赵老板说,我今天特意增加了安全生产管理模块,这可是赠送的。司马又说,你知道海恩法则吗?每一起严重的事故背后,必然有二十九起轻微事故和三百起未遂先兆及一千种事故隐患。
马后炮,况且算不上严重事故吧。赵长青淡淡说一句,做一下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想提这件事,他要跟司马讨论项目的事。赵长青问,验收评审的日期确定下来了吗?
司马在帮自己搞小巨人项目,进展很顺利。眼下正是冲刺的时候,他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司马。以前他没有想过搞什么项目,他知道各级政府,甚至各个部门手上都有项目,各种各样的项目,都是扶持帮助企业的。说穿了,项目就是钱。赵长青不太看重,认为那是投机钻营,不光彩。前年司马找到他,给他把脑子洗了一下。司马号称自己是优秀企业的老师。他在广东的十几年,是一家全国著名的咨询公司的股东和高管,辅导培训无数企业,九家企业成功上市。那些佼佼者就像考上清北的学生,他这个做老师的非常骄傲。当然,除了骄傲,司马身价也蹭蹭蹿升。为了照顾父母,司马转场家乡,开了家全省数得着的咨询培训公司。省里的一所大学还聘他为兼职教授。他是念同事旧情,主动帮赵长青一把。赵长青给他说动了心,同意司马试试看。司马雷厉风行,马上安排知识产权专员,到厂里实地察看了产品和工艺,很快写出了十几项专利,半年之内基本获批。第二年司马就帮他成功通过了高新技术企业认定。认定为高企,的确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不但得到省市两级政府几十万的奖励,火红的火炬标志印在样本和名片上,还有公司网站一打开,高企标志立即弹出,感觉提升了一个档次。
成为高企,今年顺理成章申报省小巨人。一轮一轮过关斩将,多数企业淘汰了,马上进入最后一轮,这一轮胜出才是胜利者。司马告诉赵长青,最终的验收评审就定在月底。赵长青又把问过多次的问题问了一遍,有没有成功的把握。以前司马的回答都是差不多、问题不大、十有八九等等。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需要给他的雇主吃个定心丸。他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进入决赛圈的名单上面是按一比一点二的比例控制的,司马有信心。赵老板好像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为什么不是百分之百。九十九到一百就差那么一点点。但这一个点是未知数,未知就不可控,甚至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要想成功必须是百分之百,而不是百分之九十九。面对赵长青的较真,司马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凡是拍胸脯打包票承诺万无一失的,往往真的不靠谱。闭眼难见三春景,出水才看两腿泥。用事实击碎你的怀疑,大红证书摆到你桌子上时,看你会不会脸红。那时候你肯定会想起欠兄弟一个道歉。
赵长青说,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是提醒你不要犯经验主义的错误。你的成功案例只能说明过去,或者只是适合别人,并不一定适合我。你眼下主攻的方向不是那个九十九,而是这个百分之一。它深埋在冰山下面,翻卷于大海的波涛之上。你要像孙悟空法天象地元神出窍,练就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才能将其擒获。
赵长青夸夸其谈,在司马的领域想和司马辩论一番,小蚕的电话打来了。准确地说,是小蚕回拨了赵长青的电话。赵长青说,有些日子没联系了,就问问你生意咋样,中午你忙,有空再聊吧。小蚕说,我都知道了。你知道啥了?小蚕电话里叹口气,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知道你不容易。赵长青心想,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蚕说,最近推出两款新菜,你正好过来品尝品尝,喝一杯压压惊。
赵长青带司马出去,门卫老刘把他拦了下来。他看到老刘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老刘介绍是小何的女朋友小高。赵长青随即下了车。小高主动和他握了握手。小高的手很柔软,肉乎乎的。小高身上的肉也很多,她穿了件大红色的风衣,有种膨胀感,好在皮肤还算白。小高看上去不苟言笑,每说完一句话左边的腮帮子就抽搐一下,像咬着牙。她刚从小何那里回来,就直接到厂里了。她问道,赵老板你说这咋办?赵长青心里一沉,以为小何又出了什么状况,条件反射般地反问,小何的手指不是接上了吗?接是接上了,小高肥嘟嘟的腮帮子又抽搐一下,接上的还是原来的手指吗?赵长青笑了,请你放心,肯定是小何原来的手指。他还自以为是地幽默一句,如假包换。小高冷笑一声,我把你的指头剁掉,再给你接上,你看看一样不一样。她说“剁”字的时候,把右手猛地往下一砍。赵长青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正是午餐时间,员工三三两两往食堂走,频频回头张望,有的还停下来等待是不是有好节目发生。赵长青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别人看热闹,尤其是公司内部。他说,小高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吃饭去。明白人都听得出是逐客令,吃饭不吃饭的是客套话。小高却不客气,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赵长青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把小高和小蚕弄到一块儿铸成了大错,这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本来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她俩的相识就像两种不同的物质,发生了化学反应,永远也不能还原成原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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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赵长青就把这桩事放在了脑后。心想着过些日子,等小何拆线出院,让他回家休养。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给他休息三个月,不行就四个月,大不了半年,多大的事。这种事情是难以避免的,是企业都会遇到工伤事故。他的一个供应商,是冲压件厂,去年把一只手掌给冲掉了。这些都是老板们必须过的坎,应有的修行,没必要大惊小怪。
当然,也不是没人栽在这上面。隔壁老王就是。老王是他国企的同事。下岗后一个亲戚给他介绍业务让他开个加工厂。高新区一家空调企业,需要大量空调电机定子嵌线,全是手工作业。老王看中来料加工,他没什么本钱,就在赵长青隔壁把一个跑路浙江人丢下的车间租下来,招了几十个周边失地的妇女。刨去工人工资和各种费用,一台定子赚个五毛八毛的,老王很满足。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空调卖断了货。一天夜里下了大雪,道路和房顶的积雪尺把厚,管委会通知各个企业停工停产,确保安全生产。老王打算放假,他担心的是上下班途中不安全,冰天雪地的,这些老妇女骑个电动车,万一摔坏,都是他这个小老板的事。空调厂坚决不同意,停工一天罚款五万。他硬着头皮上班。好在一大半工人抗命,打旷工也不来,不然更惨。八点上班,八点半就出了事。前人留下的钢构厂房,说塌就塌,屋顶连同积雪轰然砸下。三死六伤,老王进了大牢。
和倒霉的老王比,他这算不了什么。
他和司马商定好,明天去省城,为了小巨人的事去活动,说好听点叫公关。如今,只要是有竞争,就自然而然有了潜规则。不尊重规则的人,一定会被淘汰。工业小巨人项目,有点实力的小企业都瞪大了眼睛巴望,挤破脑袋往里钻。政府对入选企业支持的力度真是太诱人了,进入了培育名单,连续五年每年无偿支持一百万,整整五百万好像天上掉下来。靠一台一台卖产品,啥时候能赚到这个钱。过去的五年两年亏两年平,五年下来白忙乎了。当然,政府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让你白拿五百万,事前事后都有明确的指标条款,双方还得签协议。赵长青看到一系列数据指标和条款就犹豫起来,尤其是达不到要求必须退赔,到头来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就难受了。司马一边摇头一边拿指头在他面前敲鼓一样地点着,数落赵长青死心眼,没见过世面。他说,别磨叽了,搞到手为算,以后真的没有达到预期目标,还不是事在人为。他还说,免费的午餐是有限的,谁抢到算谁的,你还没吃就担心吃撑了,笑话。
经过几轮筛选,剩下的企业实力没什么悬殊。一比一点二也是要淘汰的。能不能笑到最后,就看各自的能耐和造化了。虽说是市里的项目,司马告诉他得到省里做工作。市里为了表示公允,最终的评审专家是从省专家库里随机抽取。抽选肯定是随机的,最终会选哪些专家谁也事先无法知道。看起来没有操作的空间,可司马在这个行当里玩得熟透了。专家库里的专家是不一样的,他认识那些最优秀、最活跃、有背景、有影响的专家。这些人和抽中的专家能说上话,这就是操作空间。司马还认识省主管部门的几个关键人物,他们哪怕不经意和市里主管部门的领导提一提,只要不是明显违规,大家心照不宣,关键时候倾斜一点神不知鬼不觉。
下午他让会计到银行提了现金,明天带着去省城。不能用现金直接打点,得到大商场换成购物卡。提溜着现金去省城看起来老土,原始却有原始的好处,用现金买购物卡没有交易记录,以绝后患。
计划赶不上变化,赵长青去不了省城了。小何那边出了状况,只好叫司马提着现金单枪匹马闯省城。司马单独行动没有问题,司马想让他多熟悉程序中的过程,让他了解工厂围墙外面的学问。要成为一个过硬的企业家,方方面面都需真刀真枪地历练。赵长青明白司马不但真心帮他办事,也帮他个人修炼。
赵长青又来到手足医院。何赤金接上去的手指三天后开始发黑了。很可能意味着没有接活,发黑莫不是坏死了?这根手指跟了小何三十多年,仅仅离开几小时似乎就生分了,不知是身体不肯原谅它的叛离,还是它不愿再受身体的束缚。他问医生,医生没做肯定的回答,只表示不乐观。他突然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你医生是干什么吃的,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那天手术做完,医生非常满意,显微镜下血管吻合,骨头、神经、肌腱以及皮肤的整复术都很理想。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指头敲着医生的桌子说,小何出了问题就是医疗事故,你们脱不了干系。医生说手术不是你签的字吗?再植完全有可能不成功,这种结果都预先告知了。算了吧,赵长青反唇相讥,这是你们医院推卸责任的鬼把戏,打个喷嚏你们都告知会死人。医生说,影响再植成功的因素很多,手术成功只是一个前提,术后关键在于血管能否通畅。比如,你这个病人吸烟,尼古丁容易引起小动脉痉挛,增加血管阻力,造成血液粘稠度增加,甚至形成血栓。其他因素还有年龄、断离程度、缺血时间、保存方法等都不是医生可以控制的。提到保存方法,他眼前闪过那截缠着乌黑卫生纸的指头。
对了,医生压低了嗓子对赵长青说,患者术后的情绪也很重要,比如焦虑抑郁负面情绪。他问道,那个胖胖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吗?赵长青问,怎么了?医生说,据护士反映,他女朋友每来一次,他的情绪波动都很大。
赵长青一贯态度明确,小何该咋治咋治,该咋赔咋赔。右手食指少两个关节,离心脏远着呢,破点财罢了。他有很多正经的事儿要干,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太多精力。
很快他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让事情复杂起来的,看起来是小何却又不仅仅是小何。小高似乎成了小何的代理人。她站在病房门口,说话声音很大,不光给赵长青听,她像个新闻发言人,要让自己的声音和态度广泛传播。她肯定地宣布小何右手食指的死刑。她说,这下小何就成了残疾人了,十个指头少了一个,赵老板,小何干钻床怕是不能了。赵长青见她左腮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赵长青说,我跟院方沟通过了,要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代价保住小何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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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的手指没有保住,只好再做一次手术。两次手术的方向完全相反,一次是接上去,一次是切下来。医院没有损失,还多了一次手术的收入。就像豆腐渣工程,建一座桥是gdp,过几年把它拆掉也是gdp。二次手术后,小何的右手即使缠着臃肿的绷带也残缺明显。健全的手没人关注没人在乎,一旦少了一个指头,显得如此的怪异甚至丑陋。
一贯表现得有顽强乐观精神的小何,随着那根手指的彻底断离,情绪变得不稳定,烦躁不安起来。陪护的人给他把饭菜买来,他把碗摔了,护士刚给他输上液,他把针头拔了。他半夜突然坐起来莫名其妙大叫几声,惹得其他病人休息不好,向医院抗议,要医院把这个神经病转到精神病院去。小何打电话给赵长青,沮丧的腔调像是责问又像是哀求,怎么会这样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更配不上小高了。
身边人提醒赵长青,尽量避免直接和小何接触,让手下人来处理,以免说错话做错事让人抓住把柄,没有回旋的余地。实际上赵长青一开始就委派人事部的叶主管处理,生活上尽量满足小何的要求,治疗上积极配合医院。老板发了话,下面的人就很会做事,食堂也不吃了,一日三餐到饭店点菜。早点馄饨、面条、小笼汤包、烧麦、油条、稀饭、豆脑轮换着,见天不重样。中午和晚上黑鱼、大虾、骨头汤,甚至老鳖,这些东西补钙又有利于伤口愈合。吃得小何脸圆了,面颊红润了。
可手指头没有接活,小何感觉这些都是小恩小惠,是算计他。滚,叫赵长青来!他不再理睬任何人,情绪波动很大。
赵长青临时抱佛脚,找来《工伤保险条例》连夜研究,也咨询专业人士。评估的结果,断一根食指一般是十级伤残。这种工伤事故企业一般不会受到主管部门的行政处罚,老板也不会像老王那样蹲大牢,只是得承担必要的经济费用。治疗费、住院费、误工费以及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医疗补助金、就业补助金等。有社保的大部分由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企业支付小部分。他了解了,小何没有买五险,是小何自愿放弃。厂里有内部不成文的规定,不买社保的每月补五百块(而买社保厂里每月支付小一千)。这样一来所有的费用都是公司自行承担,那也没办法,概算下来应该不超过十万。这不光是企业资产负债表上的一笔经济账,还是企业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伤风感冒一样的疾患。人没有不生病的,企业没有不摊上事的。该承担的承担,他一开始就没想逃避,他只希望这件事早一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