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延安文学(2021年4期)》(23) - 延安文学2021 - 延安市文联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延安文学2021 >

第一百五十一章《延安文学(2021年4期)》(23)

飞云回家

刘爱玲1

台湾。一九八五年春。

圣玛丽医院,高大的尖顶直刺苍穹,灰蒙蒙的天上有几只飞鸟飞过,发出类似婴孩啼哭叫妈妈的声音。住院部里人来人往,重病区,洁白的病房里,一位老人带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管子,床头一台心脏监测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响。三天前,他因车祸入院,此刻生命还未脱离危险。听说当时他正在街上踽踽独行,一辆车子鸣着刺耳的笛声从他身后冲过来,他全然没有反应。随着一声裂帛般的刹车,老人被卷到了车下。开车的孩子下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吓坏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人群轰地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不知是谁帮忙拨打了急救事故电话。

那孩子十八岁,刚刚拿到驾照,一张稚嫩的脸颜色煞白。他磕磕巴巴地说,我……鸣了……笛的,真的……我鸣笛了,这爷爷没……没反应……他的双手慌乱地做着动作,浑身发抖,不停地向身边的救护人员及警察解释,但是没有人理他。

很快,担架抬走了老人,救护车鸣着笛走远,接着,匆匆赶来的家长和警察一起,带走了孩子。没有多长时间,刚刚拥堵的路面又恢复了畅通,如果不是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画线,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

几天后,人们才听说那天交通事故被撞倒的老人叫刘怀山,怀山超市的前老板。

怀山超市位于高雄确山路上,这里原先是一条小弄堂,刘怀山的家就在弄堂底部。这老头行伍出身,二十多年前退伍后盘下了巷子口的一小间门面,从卖日用杂物小百货干起,这么多年一再扩大,生鲜水果纺织洗漱,楼上还有一间面包房和咖啡座,服务的项目越来越多,听说最近还开了分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警局里负责这一事故的警官手里掐着一颗香烟,把他了解的情况分享给队友:与那些住在荣民院里的前同僚们相比,刘怀山的境况要算好的,有老婆有儿子,有家的温暖,是让人羡慕的。可是他却病了,以他老婆喜妹的话说,有点糊涂。要说他年龄也不大呀?喜妹说只有七十五。

前几年的刘怀山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手里正在忙的事,就突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常常问喜妹,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但这健忘只影响了他的近期记忆,以前经历过的倒记得清清楚楚,喜妹也就没当回事,以为是人老了机能的自然退化。可是后来就慢慢发现他的不对劲。刘怀山有老年痴呆是近五年的事,最开始是一点,只觉得他有点愣怔,看人时像没睡醒,眼神是飘的,不跟对面的人接触,慢慢地,越来越严重,直到跟人不说话。有时候又猛丁地嘴里嘣出一句:我要回家!并且一个没留意,他自己就慢慢起身,走到街上去了。为此他的老婆喜妹没少操心,可是这一次,依然不知道怎么就被他走脱了。

平常喜妹要在超市里帮忙,就带着刘怀山,在收款机后面放着一张藤椅,让刘怀山坐着。这环境是他熟悉的,看着人来人往的顾客,刘怀山就安静下来了,表情愣愣的,也不闹,一坐就是一天。喜妹闲下来跟他说话,他也不答,不知道心思跑到哪里去了。傍晚时分,儿子刘思华会来店里帮一会儿忙,遇着天气好,喜妹会趁这功夫把椅子搬到外面,扶刘怀山出来,见见太阳透一透风。

大部分时间,刘怀山面无表情,只有当西山的那一群鸽子出来,呼啸着在天空盘旋,刘怀山的目光会慢慢活泛起来,他像刚睡醒似的,用目光追逐着那群小东西。如果这时候喜妹来叫他,是断然叫不动的。他痴痴呆呆的目光追着那群鸽子,嘴唇颤动,许久了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来,带着口水的黏糊,“我要回家”,让人摸不着头脑。

喜妹听他说,我要回家,有时候明明就在家里的,他说完这一句就挣扎着站起向门口走去,忙着的喜妹就得放下手里的活,赶忙把他拉回来。显然,他说的回家并不是现在的这个家。某次,喜妹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这老头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后边跟着,出了家门。刘怀山在前边颤颤巍巍地走,喜妹悄悄地跟在后边,那天,她跟了许久,刘怀山走走停停,似乎并没什么目的。到了大路上,往来的车辆,熙攘的人流,车声人声交错,刘怀山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盯着过往的车辆,过了一会,他蹲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胸前,双手插进那一头灰白的头发里,一动不动。喜妹以为他走累了,过去拉他时,才发现他在默默地流泪。

喜妹吓了一跳。

那么他要回的“家”到底是哪里?按说年龄并不太大,才七十多岁,但他的脑袋受过伤,左额头发下有一块深深的凹陷没有头发。刚结婚的时候,喜妹曾问过他,他说是摔的,可干什么能摔那么大一个疤呢?喜妹想,他刚过七十就发生的老年痴呆与这个伤有关吧?

她与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听他那种口音早已熟稔,有一丝方言的尾调,吐字很重。才结婚的时候她问他,他说,是个叫做白城的小地方,他很早就离开了。对于出生于江南水乡的喜妹,那只是西北广袤的原野上的一颗沙粒,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意义,或者说,她的印象只是诗句里的大漠长烟黄河落日。因为怀山说,他是个孤儿。一个孤儿的家乡,她觉得自己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深究,况且这是在台湾,在高雄。

在过去的很多年,随意谈论大陆或是想回那边都是要被抓去坐牢的,他的白城抑或她的吴庄都是可望不可及,因此,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再没谈论过故乡这个话题。故乡变成了敏感词,只能存在于心底慢慢回味,或者,就在不经意的点滴习惯里。比如,刘怀山爱吃辣,喜欢面食,他说世上最好吃的面当是他家乡的油泼面。擀一张面皮,切成韭菜叶宽的细条,煮面时锅里扔几棵青菜,煮好的面捞到碗里,上面撒了葱沫和红辣子面,快快烧一点菜油,等油热了往上一浇,香味顿时弥漫。这有何难!喜妹说。也在他的指导下做过几回,出来让他一吃,却说全不是那个味,说,只有他们家乡的麦子磨的面才能做出来。有几次,她跟他赌气,说,难不成你家的麦子都刻着花?他听了难过地说,你根本不懂。喜妹觉得委屈,自己哪里是不懂,对于家乡的记忆,一个人的胃最有发言权,可让她到哪里去找回他的记忆呢?

五年前,台湾对大陆政策解禁,允许到两边探亲了,按说解不解禁的对刘怀山意义不大,倒是喜妹跃跃欲试,想回她的吴庄看看,又怕物是人非。刘怀山越来越糊涂,痴呆后的刘怀山越来越多地提到回家,喜妹问他家在哪里,他能回答的永远是两个字:回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说的家不可能是吴庄,那又是哪里呢?

现在,喜妹抚着他的手,心里好想他能醒过来,回到她认识他的那个时刻,他第一次映在她眼里的样子,一双明亮的双眼皮大眼睛,个子瘦高,一身戎装,他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倒向绳梯边缘的身子扶正。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马上转身向前,她的一只手还攥在阿勇的掌心里,无数的人头,要把他们挤散了。

江面上,到处是漂浮的行李箱,是眼含惊恐扑通扑通不断掉进海里的人,而刚才如果不是他那一扶,她此刻应该也到了水里,与他们一起拼命挣扎吧?

这是一趟开往台湾的军舰。她是国军营长林水生的新婚太太,阿勇是水生的传令兵。就在上船的前一刻,水生被叫走。他对她说,让阿勇先护送她上船,人太多,怕一会儿上不去,他去去就来。她无助地抬头看向这个广州的码头,她刚跟水生的军车历尽艰险来到这里,一眼望出去,目光却被人头严严实实地挡回来。到处是人,部队与家眷混在一处,耳边是隆隆的炮声,拄着拐杖的伤兵缠着绷带满脸血污。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逃亡者,不断地、不断地涌过来,像一锅沸腾的粥。数不清的人头在攒动,像要拼命抓住什么,只要能动,就奋力向前。她喊着要跟水生去,水生嘴里说着什么,背影被人一挤就看不见了。她只来得及向着水生背影消失的方向喊出一声:你快点啊,我怕!就被阿勇挟起胳膊向军舰挤过去了。她不知水生听没听到,抑或回答了她什么,那回答也消失在了结成疙瘩的人丛里。

她被阿勇拽着走上绳梯,不由自主地被人流挟裹,绳梯剧烈晃动,她的脚一歪,身子失了控制,就是那时,身后的一双手使劲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到的就是刘怀山。那是他们的第一面,她没时间向他表示感谢,只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又被人流裹着向前。

但喜妹怎么也不会想到,水生没上船。船上到处满满当当,一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她与阿勇一上船就到了甲板上,想看到水生能快快赶来与她会合。但她只看到了人头,剧烈晃动的绳梯,绳梯边不断被挤进海里的人,掉下去的行李箱。一趟趟的小驳船依然不停歇地从岸边运人过来,卸在大船边。

忽然听到了开船的汽笛,她惊恐地大喊,水生还没上来呢!水生还……没……上……,她拼命逆着人流往回挤,想要下船去找水生,却被人声淹没了她。直到看见岸上的那一群人后退后退,浪花卷上来,白色的泡沫让人眩晕,大海淹没了一切。她的腿软了一下,顺势溜到了地上,阿勇怎么也拉她不起。

军舰到达高雄港,他们像一堆货物到站,没有人管他们去哪里。到处都是难民,闷热的天气,不时袭来的阵雨,没有一个屋檐可以让她站在下面避一避。行李挤丢了,食物奇缺,开始的几天,她把自己的手饰取下来,让阿勇去换了食品,后来再也没有可拿去换的东西,他们就露宿街头,阵雨袭来,她再也不想躲,坐在雨地里,在人地两生的高雄街头号啕大哭。

没人理她,即使她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岌岌可危自顾不暇。心里的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每天去码头等水生,让阿勇去找吃的。某一天晚上,阿勇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饭团,他已经筋疲力尽,伸开手绢,把那只饭团捧给她,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阿勇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她接过饭团,想掰一点给阿勇,背后却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一下子夺走了它。阿勇奋力起身去追,就看到前边那只夺了她饭团的黑影正被另一群人追赶,他们撵上他,把他打倒在地,夺下他手上刚得到的东西,又互相争抢着远去了。那晚上,她与阿勇蜷缩在码头的墙根下,好在天气炎热,并不担心受凉。

她把水生弄丢了,也可以说,水生把她弄丢了,后来阿勇也不知去向。一个月后的一天,她万念俱灭,站在海边,向北遥遥相望。她思念吴庄,更思念她的丈夫水生。在吴庄纵横的水巷里,正是她的水生,一只乌篷船披红戴花把她接到了城里,在城里最大的饭店举办了婚礼。宾朋满座,笑语喧哗,水生的兄弟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声声叫着她嫂子,水生一身崭新戎装,不断听到一个词,郎才女貌。这才半年。

她确信水生遇了不测,不然他不会不回来找她。即使那条船没赶上,他也会设法赶上后来的船,可是那么多的船运来了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他。

绝望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拎着她的后脖子,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自己在这话也听不懂的陌生的高雄留着干什么?她要回家!她把目光投向远天,落日的黄昏,一群鸟在高飞,真羡慕它们有一双灵巧的翅膀,关山万里,它们可以振翅飞过。而自己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异味,她对着它们远去的影子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水生,你在哪儿呀!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她的声音被压回胸膛,传出来的回声连她自己都没听见。

罢!罢!罢!她从站着的礁石上纵身向大海一跃……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团白色的包裹里,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却有一双大眼睛映入她眼睑,双眼皮的大眼睛,似曾相识,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就是此刻病床上的刘怀山。

想起来,那该是一九五零年五月间的事了。

门响了一下,进来的是儿子刘思华,他走到病床前俯身看着父亲,又抬起头看向母亲。

今天怎么样?他问。

好像还是那样,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一句。

还说的是回家?

恰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刘怀山清晰地说了一句:回家。等到他们再次俯身看时,他又没什么动静了。

妈你先回吧,今晚我陪爸。刘思华在床边坐了下来。

看着喜妹走出病房的背影,刘思华若有所思,父亲说的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家,或者说,自己的根,在哪里?

2

回家。回家……

到处是人,拥挤的惊慌的人流,他往回走,他一直逆流,他不要随着他们,他要回家。身边挑着担子提着箱子的人流不断地挟裹冲撞他,他趔趄着,想要逃离这股洪流。

他只记得,他的家在北方。

回家。回白城,杨柳巷,他有多少年没回去了呢?

二爷、二爷……

二爷!二爷在家吗?

谁在叫?来人拍了几下街门硕大的门环,进到院子里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停在了竹帘外。

二爷?那人又叫了一声,从竹帘的缝隙里望出去,一个毕恭毕敬的身影弯着腰,膝盖上的两块大补丁特别显眼。光脚上的那双布鞋踩得没了后跟,一只大拇哥顶破了鞋面从里面露出来,伏在洞口的小老鼠似的伺机而动。坐在炕上的他盯着那双忐忑不安的脚一下子笑出声来,又急忙捂住了嘴。只要父亲在家,就没有谁敢大声放肆。

母亲搭了一声:谁呀?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