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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延安文学(2021年2期)》(2)

亚姝

星晨星晨,女,北京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进门的时候,那姑娘冲我露出了一道如闪电般白生生的微笑。跟她一道来的,帮她搬箱子的男人是印巴裔,年龄模糊。四十以上,五十以下,个头矮,不胖不瘦,浓密的黑睫毛下带着有点调皮的小男孩神情。或许因为箱子沉重,也因为爬了两层陡峭的楼梯,他有些气喘,对我说他的车停在楼下,不马上挪走就要吃罚单了,下午再来。接着他和女孩拥抱了两秒,就蹬蹬蹬地下楼了。

还没到圣诞节,天阴得像要下雪。我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了。女孩转头目送他离开,黑长的头发和灯光一起,落在她黑色的羊绒大衣上。那种大衣,料子上好,但剪裁却规矩又刻板。我一直觉得,穿这种大衣的女性,总像要问大衣借一副气质傍身似的。

这是亚姝。在知道了我的名字后,亚姝自作主张地说,“就叫你星星吧”,这是我向来最讨厌的,别人对我名字的取字方式。

下午他们一起去采买,带回来一个脚踩旋转式脱水的拖把,以及到下辈子也吃不完的冰激凌。把冰激凌勉强全部塞进冰箱后,亚姝兴奋地试用了那个拖把的脚踩脱水装置,拖把滑稽地飞速旋转了起来。印巴男人发出一阵憨笑,“你们好好相处吧!再见!我还会来的!”他又离开了。

彼时我在伦敦当二房东,因为房租实在高昂,而我又不甘放弃住在海德公园旁边的奢望,于是从两间房里腾出一间做民宿,日租65英镑。可能我在民宿网站上使用的头像比较自我美化,导致房客几乎全是男性。学业忙碌的时候,接待频率可以调控得低一些,不那么忙的时候,就放开预约,那几乎每天都是满员。

做民宿的一个必要工作便是换洗床单、被罩、枕巾、毛巾、浴巾,因此我特别欢迎相对长租的客人,比如一住一个礼拜——否则频繁清洗这些东西真能把人累疯。

作为一个房东,虽然是二房东,我觉得自己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称职。如果有性格和气或者相谈甚欢的客人,我不介意晚饭烧菜大家一起吃——如果晚饭时间他们逗留在屋子里的话,毕竟我自己也得吃。

对于选择我们这种性价比民宿的游客来说,在伦敦的任何餐馆用餐,堂食可能都谈不上便宜。所以如果我提供晚饭,客人们无不欢欣鼓舞。曾有葡萄牙两兄弟,一顿就吃光了我打算储备一周的肉馅量,那天做的是西红柿丸子浓汤。但我现在依然有点内疚,或许他们那顿根本没饱。

在二房东生涯的第二个半年开始时,我收到了一条求租信息,头像的面貌是个印巴男人。他说想为自己的朋友,一个中国女孩,订一个月的房间,但请打个九折;说她要在伦敦上语言学校,英语还不太好,希望刚来英国的日子能有同乡照顾一下。这种要求委实奇怪,我心里疑惑那女孩自己为什么不询问?

不过少洗几次被套的诱惑实在太大,我还是通过了他的请求,他立刻付了全款。

这是艾默郎先生,也就是看着亚姝踩拖把看到发笑的那位先生。

艾默郎先生刚开始每周来我们公寓两次,都在晚饭之后。让我们简称他为艾先生。他一来,就钻进亚姝的屋子。亚姝便用手机把动感的音乐开到最大声,放在客厅里的桌子上。我倒觉得这种欲盖弥彰的多此一举才更尴尬。

庆幸的是,艾先生一般在午夜之前就离开了,从没耗到过十二点。终于有一天,大概在他第六或者第七次造访的时候,我俩在客厅里狭路相逢,一个出洗手间,一个进洗手间。我问:你是灰姑娘吗?他又发出一阵憨笑,说:没办法,家里有太太和小孩们,再晚点也不要紧,但不能总夜不归宿的。

亚姝那天上午就拿了两条“维多利亚秘密”的睡衣纱裙,一条粉色,一条白色,举着问我哪条性感。我看来看去,觉得都很差劲。在我和艾先生说话的时候,亚姝就穿着那条白色睡衣纱裙从房间里走出来,用中文问我:你们聊得好开心啊,在笑什么?她那两条笔直的玉腿完全出笼,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洁大理石柱子。

在经过了两三周的相处后,亚姝就对我黏糊了起来,她那个亲热劲儿可真是不一般,每天都星星长星星短,搞得我连这个不怎么喜欢的外号都没那么排斥了。星星长星星短,星星长星星短,星星,这道题为什么这么难?星星给我讲讲什么叫过去式?星星帮我设计个情景对话吧!

她学习像小学生一样刻苦,啃着铅笔,作业到深夜还做不完,但和艾先生沟通依然困难。有天艾先生带她去肯辛顿宫玩,她花枝招展地走了,愁眉苦脸地回来了。“艾默郎那么渊博!他要给我讲历史和建筑,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懂!我不能懂他!星星,我好难过……”

她脑子算不上灵光,更有甚者,在给她解答过一两次问题之后,我立刻感觉到,她受过的基础教育少得可怕。她吃不透英语课,并不因为英语本身,而是因为她没学好——或者说——几乎没怎么学过语文,比如“把”和“被”的区别,她居然不能理解。学习抽象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是怎样一种折磨,我也想象不了。可她还是每天欢欢喜喜,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地去上学,又在晚饭时候兴高采烈给我描述班里一个个同学的尊容,以及生动的课堂互动。某某某“特别搞笑”,某某某“又特别搞笑”。

她的伦敦学习生活充满了快乐,虽然写作业的时候动辄急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嘟囔着“我就不信”。但她并不为学习的障碍所屈,每天活力四射地出门,可能因为班上同学都爱她,盼着见她,无论男女老少。

谁能不爱她呢?这个俏丽的美人,总是未语先笑,牙齿整齐得像要吃人,踩着小鹿一样轻盈的步伐,一波秋水含情脉脉。去上学的日子,她打扮得十足学生妹,一件粉蓝色的宽松套头绒衫,小黑裤子和白色网球鞋。

而每当艾先生来接她的日子,她就把驼色小风衣腰带在芭比一般的身体上扎得服服帖帖,穿上短短的小裙子,黑丝袜,登一双黑色带穗的硬底小乐福鞋,在阳台上盯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

艾先生的车一到,她便对我喊一声:他驾车来了!接着拎起她的假名牌包,呼地一声消失在门口。

关中女孩即使到了伦敦,也还是使用“驾车”这个词,让我忍俊不禁。听起来就像艾先生挥着鞭子,拉紧缰绳,嘴里吆喝着“吁——”,接着,枣红马收住了四蹄,打着鼻响,在楼前立住。

可巧,他开的,确也是辆枣红色的宝马车。

谁能不爱她呢?艾先生也和别人一样爱她,但他的特权是可以在大街上当众表示爱她。随时索吻,随时贴面,随时把手在她的细腰上拢得紧紧的,或者在她大腿上捏一把。亚姝也配合得很妙,简直是扎在艾先生两条胳膊和胸怀间不打算出来。他俩这难分难解,别说在伦敦了,就连在巴黎都不多见。

第一次见这番情景,是艾先生这条友善的狗,半讨好我,半贪图我可以同声传译的方便,便邀我和他俩一起去吃甜品——真是收买嗜甜如命女孩的好手段;而亚姝也不容我推辞,挽上我的胳膊就走,又让我觉得,邀我同行根本是她的主意。

他们的亲密,搞得在旁边的我每多尴尬,只好埋头吃黄油味道香浓的蛋糕。

同行过那么两三次之后,我便拿出卫道士的老太太腔调严肃说教她:你这样好看的中国女孩子,和一个年纪不小的印巴男人走这么近,太热络了,总归有点不太好看,你也不好看,他也不好看。她才突然像恍然大悟一样,连连表示之前没想过,感谢我提醒她,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她居然没有发现我不是为她着想,而是为我自己——不想在旁边被她丢人,却把指责掩在这种看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捉襟见肘的言语里。和她一比,我真是伪善得够呛。

很快,她住满了之前约定的一个月。

“星星,我很喜欢和你住在一起,还想接着住在这里。我俩可以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另一个房间你做airbnb。我每天给你按30镑算,你不亏。这里离艾默郎的新房子也近,我可以去给他帮忙,我跟他在那边见面,他也不用经常过来了,可以少打扰你。”

所谓艾默郎的新房子,其实是艾默郎的副业。但他的副业和主业哪个更发财,我也说不好。他的主业是当个朝九晚五的银行职员,中年混到了中层;而副业则是在伦敦搜猎房主破产的低价小公寓,贷款买下,红红绿绿装修一番,摇身变成当时正流行的高端民宿。他的主业和副业之间可能存在一些微妙联系,而且他算是富有。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艾先生用每月2000英镑的价格,包了亚姝一年的时间,当然不止是为了寻欢作乐和供她上英语课。

艾先生新房子的装修开始了,参观了几次亚姝所谓的“帮忙”之后,我才发现,这姑娘绝对不是什么野鸽子,而是一只能下金蛋的鸡。

我总是自诩会生活,起码下得厨房。只要我心情好,并且时辰不赶,那饭菜都可以相当可口。在浪迹天涯的几段岁月里,凭着这点本事,我把自己养得还挺鲜亮。于是我以为,这便是当代女性独立自主的核心技能了。

直到开始做二房东,我终于觉察到自己对家事的了解其实一片空白,以前过日子只遵循着把自己喂好和把衣服洗干净的原则。而至于其他,我都可以凑合。

如前所述,仅仅是换洗房客的全套床上用品就让人崩溃,更别提每天打扫卫生间和厨房。在第一次接待日本房客前,我焦虑地把马桶刷了一遍又一遍,但受害于“日本人的马桶水要干净到能喝地步”的神话,虽然心知那不过是谁夸张的说法,却依然很虚。恰好那位日本客人面部表情一直特别严肃,害得我直到他离开后好几天,都梦见自己在刷马桶。

自打亚姝住了进来,我便经常在洗衣机的滚筒转声中睁开眼睛;等到完全醒透,亚姝已经在用我们的henry吸尘器里里外外吸地板了。henry乃英国的国民吸尘器,简直算一件有头有脸的家具——是真的有头有脸。娃娃头造型的圆筒,贴着两只圆圆的眼睛。

房东特意把它留给我们,也是督促我们劳动修行,可谓用心良苦。

吸尘器噪音戛然而止,接着是亚姝啪地打开卧室的门,白毛巾高高地包着她那头瀑布一样的黑发,脸上敷着面膜,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咕囔道:星星,你醒了?我饿啦!

于是我爬下床,冲个澡,烤四片面包,煎蛋和香肠,切酸黄瓜,煮熟牛奶,其间亚姝撕掉她的面膜,吹干她的长发,烤面包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大家在浅黄色的餐桌前对坐,把早饭塞进肚子,然后各上各学。

有时候亚姝洗完澡,以孩童般的寡廉鲜耻,在我们的房间里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找衣服穿。那尊秀颀的身体让天神都羡慕。象牙白色,珠圆玉润又骨肉匀停。每一个转角曲线,似乎都开口要求着养尊处优和声色犬马。

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让我想起雨果写芳汀那一伙美人时的一句话:“她之所以游手好闲,是她那十只过分美丽的桃红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让那样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应怜惜自己的手。”亚姝的身子就如那美人的手,而亚姝的手却不幸得多。那一双手,突兀地揭露了她的身世,每根手指都像胡萝卜一样粗壮,手背上带着常年冻疮留下的斑驳深色,那是一双真正的农人的手。

亚姝并没有怜惜过自己的手,不仅如此,她用这双手卖力地养活自己,但依然没有能保全那种“清白”。

我没有打探他人过去的习惯,是亚姝自家说起,之前,她在酒店工作,也在酒店生活——在不同男客的房间里生活。我不知道她把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有一天她问我:“星星,你最喜欢什么地方呢?”在我冥思苦想的间隙,她替我回答:“可能是家吧!”接着又自问自答:“我最喜欢什么地方呢?我最喜欢的地方是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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