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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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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斯西餐厅的开业晚宴上,宋方州与东道主白俄太太是一同出现的。
早在天刚擦黑时,餐厅门前便已车马填门,名流香车摩肩接踵,直排过了万国洋行。那餐厅门脸不大,方寸一张牌匾,于两侧林立的沙俄式建筑当中毫不起眼。步入大门却是另一番开阔奢华的天地。金色唱针流转出的雅乐中,穹顶一盏水晶吊灯,柔光铺散下去,宾客纷至沓来,几乎要将偌大的宴会厅占满。
只是,那唱针转了一轮又一轮,窗外天已黑尽,白俄太太却始终未曾现身。聂昭暗叹,还好提前两日便已来打点周到,否则今日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眉姐那架钢琴可算是打了水漂了。
迎送宾客的是个中国女孩,名叫莉娜,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姣好。面对老板娘的姗姗迟误,女孩始终保持着得体笑容,解释说,太太是在等待一位贵宾,稍后便与贵宾一同前来。因着女孩的练达,众人倒也当真去等,无一人牢骚。
来之前,聂昭找薛梦眉打听过这位白俄太太。听闻其亡夫姓金,中国人,曾任民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众人便以金太太相称。此番金太太迁居哈尔滨,人还没到便托人在中国大街盘下了家店铺;店铺尚未装修完毕,开业请帖便送遍了六街三市。
薛梦眉便是如此得到了请帖,又在宾客名单上看到了宋方州的名字。
瞧这厅堂金碧辉煌,想来金太太下了不小手笔,其亡夫生前必定是个盛极一时的大人物。然而,如今既成遗孀,不论旧日如何煊赫,终究也成落魄门庭。世人谁个不懂得趋炎附势?今日虽然前来,也不过是好奇庐山真面目,至多带上一份无足轻重的贺礼,探探这位新“邻居”的深浅。唯有醉雨话婵的薛掌柜不同,竟提前两日送来一架名牌钢琴,金太太亲自接待,二人于内室叙了小半日的话,随即将钢琴明晃晃地摆入了宴会厅中。
这一下,整条中国大街的商铺可皆是忐忑不定,誓要看看这位金太太究竟是怎样一番名堂了。
雪花飘起时,水晶灯下的英式挂钟指向七点,终有一对男女步入厅堂。
那女子毫无疑问便是这间西餐厅的老板娘,也就是金太太了。
金太太与聂昭想象中不同。本以为是画册中见惯的优雅贵妇,却原来如此年轻,兴许与她相差无几。更加确切地说,金太太是那种一眼看不出年纪、只能看到艳丽与灵气的女子。她穿着一件银色短款旗袍,群摆绣一丛黄金雀羽,与她的发色交相辉映。她将披在身上的貂裘交给莉娜,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手腕上戴了一支名贵的孔雀石手镯,脚下亦是镶有同样宝石的高跟鞋。
此人美则美矣,聂昭却颇有不屑,总觉得苏联女子穿上旗袍的模样不伦不类,根本无法与眉姐相比。真正令聂昭惊讶的是,金太太身边那男子分明比她矮上两分,可他的气场却依旧是压倒性的——
与前两次相见不同,宋方州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的夜礼服,款式简单却不无考究,通身上下别无修饰,唯有那雪白的袖口处,两颗黑曜石袖扣流动出乌亮光泽。他就那么款款进门,走在高出他两分的女士身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压力。这放在其他男子身上的致命点,于他根本无碍。他的肩膀始终处在放松状态;他步履从容,衣袂翩翩;他举手投足皆潇洒,眉梢眼角俱豁t达。
细数下来,这是聂昭第三次见到宋方州。
第一次见到他玩世骄矜,第二次见到他英华内敛,到这一次,她竟又见到一个不同的他,就像是戏本中走出的雍容贵公子,契合眼前一切衣香鬓影的奢华。
连同聂昭在内,众人皆有一瞬间的失神。
回过神来,不乏有人在新闻纸上见过那则慈善新闻,认出眼前之人是谁,便上前致意;不乏有些仕女羞赧,不便近前,便纷纷张扇挡住彼此侧脸,议论宋先生近日来花枝傍身,与今日这金太太又是何关系。
众人的猜测与议论被宋方州献上的贺礼打破。
两名男子擡入一张锦盒,三尺见方,只看盒上纹样便知是花了心思的上乘好物。金太太方欲推辞,锦盒却已打开——
并非首饰珍宝,却是一刀一枪。
金太太显然吃惊,众人也跟着倾了身子去望,见那一刀一枪皆有四字标签相配,刀上是“宝鳄宣威”,枪上是“棣华协力”。
这字眼难免晦涩,众人自然不懂得玄机所在。
满室熙攘当中,始终坐在角落的聂昭以响指唤了莉娜近前,附耳对她说了些什么,后者略一微笑,扬高声音道,“小女子来为诸位解答玄机如何?”
宋方州略略扬眉,似有诧异,示意女孩请便。
诸多目光的齐聚之下,女孩自若开口,“此对刀枪由清王朝内务府打造,乃是清文宗皇帝与当朝恭亲王奕之物,兄弟二人一刀一枪,刀名曰宝鳄宣威,枪名曰棣华协力,意思就是说,兄弟间要同心协力,上阵打仗才可必胜。”
“好伶俐的丫头,比你老板强多了!”宋方州一笑,眸中赞赏之意颇深,就这么带着笑意将目光移回到金太太面上,意味深长地道,“真是青灯有味,年少不再啊。”
后者白他一眼,带过了眼底失落,扬起手,作势欲打他,“又来了!读书时你就是这样,爱卖弄,整天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显得你自己博学!”
“怎么是谁也听不懂了?今日不就寻到知己了?”
“我在说从前呢!你真讨厌!”
“好好好!我讨厌!”宋方州任她埋怨,笑叹里却是飞扬。他略一扬手,示意众人落座,显然一副主人姿态。
这二人原是同窗么?同为女子,聂昭明显看出金太太对宋方州是有情的,可后者却送了一件手足信物当贺礼,看来这情,是“流水无情”了。
暗影下,一个笑容自聂昭唇角勾起。
她无声起身,与执事莉娜对视一眼,随即行入了后厅。
老板娘既是苏联人,今夜的晚宴自要按照西式做派来办,致辞结束便是舞会。马尔斯餐厅的舞会颇具欧洲风情,华尔兹、探戈,亦有便于宾客们在热情宣泄之余耳鬓私语的舒缓乐曲。
宋方州今夜只与金太太跳了一支舞,随后便坐到了一把巴洛克雕花木椅当中,指间夹了支德制斯科维纳石楠烟斗,时不时吸上一口,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时而有人来到身前邀舞,他一概微笑拒绝,仿佛今日来此只是完成任务一般。
轻旋回转的舞曲结束,灯光也明亮起来,想是舞会已接近尾声。宋方州站起身,待要去找金太太说些什么,却听一道悠扬响起,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众人的屏息当中,大提琴低音渐次荡起,环绕在整座厅堂。那弦音十足舒缓,却又深沉,仿佛从严冬流向春色,渐渐唤醒一岸沉睡着的飞鸟。
他在乐曲中看到,那飞鸟通身雪白,洁净而优雅。
“theswan。”宋方州呢喃一句,耳听那旋律声声传来,下意识便行向了宴会厅正中的施坦威钢琴,与那弦音同奏起来——
舞池中的众人不自觉地再度起舞,茫然忘了身在何处。琴键上修长光洁的手指,克制着颤抖,音符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二者起落回旋,丝丝入扣。弦音如华美丝绸,琴音如白雨跳珠,一同铺开在这场寒冬的夜色里,闪耀出无与伦比的光泽。
一曲终了,全场寂静片刻,最先醒过神来的人仍是宋方州。他缓慢地站起身,回眸看向莉娜,声音略显迷茫,“莉娜小姐,请问,是何人在演奏大提琴?”
舞台后方,金色的帷幕应声升起,灯光流转一番,所指之处,汇聚了全场目光。
“是聂昭小姐。”
“聂昭?”
这二字唤出一名西装、短发的女子。
聂昭无疑是美丽的。只是,她的美丽与多数女子相比,更多是英气。即使是在哈尔滨这样的城市,她的身形也足够令人惊叹一句高挑,穿男式的西装不塌肩,也不邋遢。她放下提琴朝这边走过来,步子迈得很慢,令人不得不关注她的美腿。不单是修长,而是一种粗细适中才能彰显的张力与性感。
莉娜略一躬身,“这位就是聂昭小姐,适才与宋先生您合奏《theswan》的就是她。”
“聂昭,原是个女子。”话头落处,宋方州微仰起脸,率先将手伸向聂昭,声音不多么响亮,却是自信而飞扬的,“鄙人不才,上海财政司,宋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