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章五
“纪主任,这么晚还来急诊?”
这话是句废话,外科医生什么时候来急诊都不奇怪,就是没话找话,潜台词是不想说话。但这废话纪闵中接了:
“八岁男孩,跌倒致剪刀插入左眼。”
说着还自个儿气上了,拧着眉头发脾气:
“三维建好就赶紧推上台,评估什么保守治疗,我还能做不下来是吗!八岁,怎么保守?都等脑疝了再找我来开,开了合不上呢?”
半夜里急诊区也人来人往,路过的病人被他吓得一哆嗦,莫名其妙。
神经外科在国内起步很晚,一直被叫做脑外科,门槛之高、地位之重在医学领域是公认的。因其学着深奥、严谨复杂的学科特性,神外医生留给外界的也大多是温文矜持的精英形象。
然而纪闵中偏不是。
他身上有一种很老派的英俊,剑眉长鬓、五官清淡,戴一副偏大的金丝细边眼镜。四十过半的年纪不显老态,反倒很精神。不说话的时候站在那儿,像民国时期的演员,旧画报里走下来的角。
可他那面相又是相当的严肃,眉间总有深纹,眼角嘴角都紧绷着,脾气也臭。偶尔来一次早交班,能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虚长他几岁的副主任都被骂得像只鹌鹑。而且他年轻时没赶上好时候,下乡插队呆了好几年,是吃过苦的人,摆不来高级知识分子那种不急不徐的谱。发起火来不像个医生,像屠夫。
谪仙似的皮囊里,装了颗一点就炸的灵魂。
“哎,您轻点声!”叶嘉茂恨不得上手去捂嘴,也是天生反骨,不但不怕,还张口就噎他,“八岁的小孩,家属想保守点多正常一事。孩子往后还有多少年,少一眼睛不难受啊?”
纪闵中撩起眼皮看他,叶嘉茂舌头赶紧拐弯:
“理是这么个理,跟孟主任争两句就算了,不好跟家属发脾气,怕您吃亏才支开您嘛。”
儿童面颅比例较成人更小,剪刀末端多半会影响到插管和面罩通气,加上呼吸道发育未全,气切风险会更大,麻醉是个大问题。况且,如果足够幸运,能避免开颅的话,由眼科介入保眼球的可能性会更高。可万一剪刀已经伤及颅底,颅内血管受损,开颅每晚一秒,颅内压升高与随之而来的脑疝,又随时可能让病人回天乏术。
不用说叶嘉茂都能猜到,这么棘手的手术,叫来会诊的一准是各科主任。神外、麻醉、眼科、儿科,一个都不会少。麻醉科的孟主任是个瞻前顾后的温吞性子,而纪闵中的手术风格相对激进,两人虽是老搭档了,上台前总还要吵。
“轮到你教我了?”自己的学生老虎屁股上拔毛,纪闵中却只瞪他一眼,说,“上楼洗手,一会儿跟我的二助。”
“啊?”叶嘉茂突然被抓了壮丁,手里还提着东西,闻言也一愣,“我……这还有事呢。”
纪闵中却不理他,站直了斜支在墙上的身子,转身是要走的意思。
换做旁人,别说要跟纪闵中的二助,就连混进手术室观摩一眼,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纪闵中脾气大得要死,没耐心带教,惹得他烦了还要摔器械,把手术室从里到外全给骂一遭。叶嘉茂这小子惯来得了便宜还卖乖,以前还敢没脸没皮地让纪闵中带他一助,这会儿不知又装哪门子的大头蒜。
可叶嘉茂没动,稍微提高了音量,又说了一句:
“教学秘书没跟您提吗?”
这回纪闵中站住了,回过头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皱起眉头绷紧了嘴角,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眼神倒像是在责备叶嘉茂磨蹭。叶嘉茂心知这事一时半会儿结不清了,正好看见急诊护士匆匆路过,便赶紧将人叫住,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递过去,指了指师祎所在的留观室。然后才转回身来,轻轻吸了口气,擡眼直视着纪闵中说:
“我申请了换导师,转去基础科研。”
纪闵中竟没动怒,也不怎么惊讶,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
“大六读半年了,你要转科研?”
“临床也没人收我啊。”叶嘉茂笑了笑,“神外谁敢跟您过不去,大不了延一年,从头学呗。”
他话没说完,手上被人一拽,一把就被拖进了手边的楼梯间里。楼梯间厚重的防火门合上时“哐当”一声响,叫亮了声控灯,五十秒的沉默后,又自动熄灭。
很是过了一会儿,一片黑暗中,才听纪闵中说:
“我要离婚了,下个月吧,总要等过完年。”
“哦。”叶嘉茂应了一声,没什么想说的,便又贫嘴,“这么些年了,儿子都快赶上我高,离什么婚呐……您也不嫌累得慌。”
“那时候没得选。”纪闵中答得很慢,像是不习惯剖白,或者不擅长解释,“不结婚,户口回不了城。”
为了躲开安全门上的小窗口,两人挤在角落里站着,贴得很近。叶嘉茂闻到纪闵中身上沾了点烟味,估计是刚刚会诊的几科主任里,谁又关起门来抽烟了。
外科医生没几个真不抽烟,年资越高越是老烟枪,连叶嘉茂都时不时抽两口。不抽烟熬不住大半夜的手术,要是不顺利,一站就是八小时。可纪闵中从不抽烟,还滴酒不沾,应酬起来谁的面子都不卖。叶嘉茂总在他身上闻到的,是术前刷手的消毒水味,不然就是食堂给手术室加餐的盒饭味,或者实验室紫外线灯淡淡的臭氧味。
这让叶嘉茂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残忍。
“您别觉得我受了委屈,才没有,当初可是我追您。”他又在笑了,笑得有点坏兮兮的,仗着成绩好就不服管的那股子学生气特别足,“那个年代……我理解,真的。”
叶嘉茂是见过的,父母的朋友,半辈子就困在乡下,再也没回来,五十来岁的年纪苍老得像七十多,已被同化成那片土地上的一粒尘埃。叶嘉茂不想看到那样子的纪闵中,便自私地认同他用任何方式逃离,不择手段。
“但您不能这样。这样不公平,对谁都不公平。”可他还是近乎艰难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我错了。我想改,老师。”
他心想:明明是共犯,一声“老师”就想无罪释放,真不是个东西啊,叶嘉茂。
“叶嘉茂?”
冷不丁的,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直接给叶嘉茂吓一激灵。
分神看去,防火门的另一侧,有人推着挂吊瓶的支架,在被冷光灯打得雪亮的急诊走廊上左顾右盼地走着。
是师祎。
他原本及腰的长发被一刀剪了,成了半长不短的妹妹头,别在耳朵后面,倒显得少年气更足。大概是接到叶嘉茂让护士送去的东西,却许久没看见人,弯着腰向小个子护士问了叶嘉茂的去向,恰好从小窗口旁走过。流浪的小狗似的,每到看到敞开的门口都会探头望进去,很小声地叫一句:
“叶嘉茂?”
叶嘉茂的心蓦地一软,急需逃避的注意力找到了最佳出口。如果做不成光明磊落的爱人,那就去当从天而降的英雄吧。他转头看了看纪闵中,却又几乎不敢擡眼,无耻地丢下这么个两难境地,拉开门落荒而逃了。
从黑暗走向光明那一刹,他竟有些目眩,掐着眉心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方向感和空间感才缓缓归位。缓步走了两步,发觉师祎早没了踪影,只好在急诊区转了两圈,却一无所获。师祎是肺炎,都还吊着水,寒冬深夜里,着实叫叶嘉茂担心起来。
他往门口走去,打算问问保安或者分诊台,站在急诊大厅雪亮的白炽灯光里,一晃眼,在大厅门外的花坛边,深黑夜色的笼罩下,隐约看见两个人影正在争吵。
背对着他的是师祎,身上还披着叶嘉茂的外套,扎着针的左手握着输液架,很用力地攥着。他激动又飞快地说着方言,好像是粤语,叶嘉茂听不懂。而面对着师祎的,是满身寒露的贺骏,面无表情地冷着脸,可视线从未从师祎身上移开,甚至都没注意到叶嘉茂。
贺骏比上次叶嘉茂见到时更显狼狈,看起来年纪要比叶嘉茂大不少,三十来岁的样子。他还穿着上次那件驼色大衣,里头的西装似乎也没换过,没了发胶的刘海搭在额角,让他其实不怎么锐利的五官不再显得冷酷无情。而师祎则表现出了叶嘉茂从未见过的尖刻,哑着嗓子一句比一句大声,最后一句几乎破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