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章十
师祎把话说得没头没尾，语速又快，叶嘉茂只听得懂零星几个单词，再往后就听都听不清了。师祎眼眶红红的，很用力地皱着眉，倒是没掉眼泪，就是说话声越来越哑，干脆埋着头不说了。叶嘉茂也不催，掏出有些凉掉的糖油饼，坐在台阶上慢吞吞地咬着。等到吃完，偏头看师祎的豆浆也喝掉小半杯了，才说：
“医院也不想去？”
大概是这阵劲头发泄出去，师祎看起来冷静了些，擡起头来两眼红得像兔子，但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游离呆滞的状态，没什么反应。
“哎……那吃饭睡觉总要的吧？”叶嘉茂边说边提溜住师祎的帽子，把人拽着站了起来，“走啊，坐这儿是又找不着钥匙了呗，行了上我家。”
师祎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叶嘉茂拖回了家。叶嘉茂看一眼外婆还没起床，指了指自己房间一米五的床，说：
“也别讲究了，给你拿套睡衣，脱衣服直接睡吧，睡醒了再洗澡。”
他下了夜班也困得不行，把睡衣往床上一丢，自己就麻利地脱起了衣服。等他换好了擡头，见师祎盯着自己没动。遂看看显而易见只有一张的床，又看看师祎，琢磨了一下才问：
“冬天睡沙发还挺冷的，你……介意？”
师祎赶紧摇头，埋头也开始脱衣服。
他穿得其实不多，脱下羽绒服和针织衫，里头就剩一件短袖。短袖宽大，领口和袖口里能看到大部分躯体，隐约可见性爱的痕迹。叶嘉茂还来不及尴尬，师祎就利索地把短袖也脱了。十四岁少年身上布满淤痕，简直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还都是新鲜的，估计就发生在叶嘉茂离开那个夜里。
叶嘉茂一把抓住师祎准备去拿睡衣的手，对上那双浅褐色的透亮眼瞳，忍不住说：
“去报警。”
然而师祎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换了只手去拿起睡衣，别别扭扭地把衣服套上了一半，然后扭头看着叶嘉茂，像是让他松手。叶嘉茂只好松了手，等师祎换好衣裤，叹了口气，从衣柜里翻出一张毯子卷了卷，拿给师祎当枕头，递出去时问：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不会有回应，师祎却一边理着毛毯，一边冷淡地答道：
“没有用，一个师景贤就够吓死你了，你都想象不到这些家族是怎么运作的。”
叶嘉茂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听师祎继续说：
“是我不懂事，以为他对我会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是自愿的，我活该。”
“而且，如果这些事让我妈知道，她受不了。”他突然又变回了冷血的小怪物，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她只是蠢，或者说天真，但她没有坏心。也许做母亲不怎么合格，可要说把我养大的人，除了阿婆，也就是她了。”
“你让她怎么接受，自己的儿子有一年多一直被人侵犯，被贺家的客人、被家庭医生、被园丁。你让她怎么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了逃避这些，想跟她丈夫发生不该有的关系。就算她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只会又哭又闹。而我却要面对更多，更多凭我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师祎说话时平静到堪称诡异，仿佛这些道理已经在他的逻辑里被推演了无数次，每一步经过反复推敲，没有更优解，也没有不满。他咬字清晰地说着一句句匪夷所思的话，让人很难想象，这些话要怎么从一个十四岁的未成年嘴里说出来。
如同怪物亮出自己的皮毛和爪牙，把自己的怪异昭告天下。
可叶嘉茂皱着眉头听完，沉吟许久，却只问：
“你知道刚刚我抓住你手的时候，你在发抖吗？”
这句话像一根毫毛细针，“噗”地一下扎破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露出后面呆愣的小孩。师祎愣愣地看着叶嘉茂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反而弯腰理好了床铺，又转身关好了门窗，掀开被子盘腿坐上了床去，这才转头看着他说：
“你会哭、会发抖、会胃疼、会失眠，或许你真的感觉不到……一些情绪吧，可身体会觉得难受，你不是没有感情。”叶嘉茂抓起被子盖在了腿上，像在讨论晚饭的菜单一样，很认真但也很随意地说，“你做的有些事情确实不对，但是，知错是能改的。你还这么小，还能改的嘛。”
说完“哎呀”了一声，舒服地缩回了被窝里，躺在床上好一会儿，身后才悉悉索索有了动静。师祎轻手轻脚的钻进了被子，像一只被冻得咪咪叫的小猫贴着热源取暖，警惕地蜷缩了许久才渐渐放松下来，小声发出舒适的猫呼噜，小声嘟哝道：
“说了没哭，烦不烦……”
叶嘉茂被他逗得直乐，拽了拽不太宽裕的被子，掐断了对话：
“行了啊，睡觉。”
师祎很难得睡得这么好，没有噩梦和惊厥，一觉睡到了晚饭时间。叶嘉茂来叫他吃饭时，都还叫不醒。
其实贺骏给师祎找过心理咨询师，只是不在医院里。在那个开放不久的年代有心理疾病这种意识，已经不容易了。师祎听过很多人不厌其烦的劝解，告诉他被侵犯不是他的错，移情保护自己的人也情有可原，家庭、父母、出身都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事情，不要过分归因到自己身上。
但叶嘉茂是第一个告诉他，错了还能改的人。
比起说服自己没有错，“还能改”三个字反而成了他的定心丸，让他能怀揣着这点盼头睡个好觉。
到了晚饭时间，叶嘉茂的外婆早就吃过了饭，找人打桥牌去了。师祎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出来，客厅的音响里正播着一盘cd，是师祎没听过的外国摇滚，而叶嘉茂在厨房一边二五不着调地跟着哼歌，一边回锅冷掉的饭菜。
师祎回到没开灯的卧室，从外套口袋里找出手机，看向光明亮堂的厨房，拨出了一个电话。
“我要看医生，精神心理科，就在燕东医院，你来签一下咨询协议。”他对电话那头说，“我还要在燕城上学，随便哪所学校，在我住的附近就行。”
说话间，叶嘉茂热了好饭菜从厨房端出来，飞快地放在餐桌上，还被烫得摸了摸耳朵。转身时看到师祎在打电话，就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吃饭，然后又回了厨房。师祎看着叶嘉茂，顿了一会儿，又对着电话说：
“我再唔回东城埋，贺骏，我再都唔想见到你。”
（我再也不回东城了，贺骏，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