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十三
当天下午一下班,叶嘉茂少见地把工作一撂就往家赶,冲到那扇门前反而犹豫,手擡起来又放下,正想转身回家先想想措辞,门内忽然传出女人哽咽的哭腔:
“贺骏那么宠你,要什么给什么!我是你妈,你怎么就不能帮帮我?”
老旧的木门不隔音,争吵声清晰可闻。师祎像被踩中了痛脚,音量一下高了起来,极不耐烦地低吼:
“我怎么帮你,再帮你捉次奸?他在外头睡谁不归我管,自己嫁的男人自己看好,别每次就为这些烂事来找我!你脑子里除了男人,能不能装点别的东西!”
他在变声,还总躲着叶嘉茂偷偷抽烟,原本低柔的嗓音难免染上不自然的沙哑,音量高了就有点破音,格外有辨识度。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紧跟着是一连串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还未消停,大门突然就被推开,差点砸中叶嘉茂的鼻梁。只见薛颖眼眶泛红,水朦朦的眼瞳擡起来看了叶嘉茂一眼,毫不关心这人为什么站在门口,戴上墨镜拽好外套,踩着噔噔作响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就走了。
不得不承认,薛颖美得出挑且有风情,美人含嗔的一眼惊艳得叫人愣神,叶嘉茂发着愣,脑子里还在处理刚刚信息量巨大的对话,倒被门后的人提醒:
“你不进来?”
只见师祎一身不像是出过门的打扮,上半身乱七八糟叠穿着好几件厚薄不一的开衫外套,下半身直接是一条绒质的家居裤,手撑在门上,神色恹恹地说:
“不进我关门了,冷。”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把门留着没关,径自转身进了屋里。叶嘉茂自己心里有鬼,一时尴尬得不行,咬咬牙还是换鞋进来了。先是看见客厅中央的一地狼藉,再偏头就见师祎扎在堆满靠枕和被子的沙发上,微微皱眉蜷成一团,大概又是在胃疼。那会儿叶嘉茂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特别见不得师祎这样,一时为什么上的门都先放下了,蹲去沙发边上搓着小少爷的头发说:
“跟亲妈吵这么大劲,至于么你。”
师祎眼下两片很明显的青紫色,把自己团在被子里,半边脸都埋着,别说睁眼,动都没动一下,光听见声音:
“她三十七,不是十七,还没点经络吗?”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跟长辈数落小辈似的。要是换个别的小孩这么说,叶嘉茂一准忍不住要笑,但听师祎说来却心疼得直叹气,便想逗他开心,道:
“可把你气着了是吧,学都不上了。”
师祎大概是真的精神不济,都没还嘴,把头埋得更深,声音闷在被子里说:
“不舒服,请了假的。”
听到这话,叶嘉茂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师祎是生病没去上学,自然也就没去医院吃饭,又撞上跟亲妈吵架心情不好,这才没跟自己打个招呼。或许也是打心底里掩耳盗铃,叶嘉茂立刻接受了自己给师祎编好的理由,合情合理,不过虚惊一场。
因此他的语气很明显得轻快了起来,爱操闲心的嘴很自然地重操旧业:
“哎,祖宗,来来来,别躲,看看脸。”
边说着边把师祎从被子堆里挖出来,扳正他的脸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还笑话他:
“呦,师祎,你让谁挠花了脸呀?”
巴掌印是薛颖刚扇的,修长的美甲在师祎的漂亮脸蛋上毫不客气地留下三道红痕,就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迅速肿了起来,还有点点渗血。想来扇得很下力气,怕是把美甲都劈坏了。
外科医生的手精准有力,卡住师祎的下颌,指腹从肿起的皮肉上很轻柔地抚过去,然后顺手在脸颊上拍了两下,招呼师祎起身跟上。
“过来啊,让叶医生给你包扎一下。”
神外博士贴敷料,杀鸡用牛刀。叶嘉茂摆弄牛刀跟呼吸一样自然,碘伏和双氧水轮番上阵,然后掏出一大张老式的橡皮胶布,剪刀剪开两个小口,揪着往下一拽,“刺啦”一声撕下细长一条,再剪成小段往纱布上贴。一边摆弄,一边还碎碎叨叨开解小孩: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十三岁不到吧,也是一个人,跑来燕城,来找我妈。”
“我爸妈,自由恋爱但八字不合。知识分子要脸,不离婚,早早就分居了。”他叮呤哐啷地换着手上的镊子和剪刀,嘴里有停有顿,抑扬顿挫,跟说书似的,“一个住燕城,一个住洛城,谁也没空带着我。那时候我四岁还是五岁,反正已经记事了,记得坐了好久好久的绿皮火车,‘哐且哐且’地晃了快有一礼拜,下车后是爷爷和大伯来接的我。”
师祎听得不怎么认真,但还是很捧场地问: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到小学快念完,我爷爷有天吃了饭去散步,好端端地走在田埂上,被自家发疯的牛给撞了,没了。”
长这么大连牛都没见过的师祎,很是震惊地发出一个单音:
“啊?”
原来人还能这样仓促又离奇地死去。
“爷爷没了,大伯母又躲着生了老三,一家子被计生委撵得四处跑,顾不上我。我呢,从我爷爷的私房钱里摸了几张,什么也没带,逃票扒火车,想去燕城。”
“在车上混了不到两天吧,每次查票总躲同一个厕所,叫列车员逮着了。出师未捷,中道崩殂,被乘警一路盯着交到了我妈手上。”
一通过度治疗已经收尾,可故事明显还剩老长。不过叶嘉茂不打算说了,“啪”地一声合上了药箱,说书人的惊堂木落下,把故事虎头蛇尾地拦腰截断。
“结果我妈一转手,又丢给了我外婆。”
师祎从三纸无驴听到一脚踩空,理智上知道此时应该社会性地表示安慰,情感上却麻木得一潭死水,憋了半天也只能茫然地问:
“……所以呢?”
“所以,爹妈是没法挑的,但没爹没妈也就那么回事,也能长大。”叶嘉茂完全没在等他的安慰,倒是突然伸手抓住了师祎左边胳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你的知识、眼界、能力,你的一技之长,这些才是你以后生活的底气。”
说着把师祎的衣袖往上一撸,露出他手臂上一张那时候还很高级的自粘敷贴,用拇指推了推,见师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才看着他说:
“不值得你折磨自己。”
那天师祎捂着胳膊回到家里,穿过一地狼藉的客厅,回到沙发上把自己用被子裹好,枯坐在黑暗里度过了第三个无眠夜。他把小臂上的敷贴揭开,露出两道新鲜的、窄长的刀伤,脑海里翻来覆去思考着每一个无解的问题,混沌一片的思绪中,唯独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叶嘉茂,没有人可以霸占叶嘉茂。
直到挂钟上的指针指向七点整,师祎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串没存进通讯录的未知来电。师祎像从无眠的长梦中被惊醒,迅速翻开一直捏在手里手机,镇定地答道:
“好啊,定个时间吧纪医生,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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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补上个周末,这周末还会正常更!工作太忙了最近,一整个人仰马翻,周末更新没赶上给大家磕头(哐哐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