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十二
师祎当然认识纪闵中,不就是叶嘉茂那个成天臭着脸的博导,每回来找人不是上手术,就是下急诊,把叶嘉茂使唤得团团转。要是换个同龄人站在这儿,一准就直说了,可师祎这小孩心眼忒多,视线不动声色地把女人上下扫了扫,板着脸道:
“病人家属啊?没见过你,几床的叫什么名?”
女人一见他这架势,顿时又慌了,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面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医院有规定的,不随便接待外来人员,看病要挂号,探病要登记。”师祎像模像样地信口胡诌,装出一副顶不耐烦的样子,从问询台上捡了纸笔推过去,“这样,不然你留个联系方式,等护士长回来我问问。有电话吗?”
“有的,有的!”
女人一听立刻凑了上来,掏出一部崭新的小灵通,留了号码和姓名,不停道谢,然后又像不愿久留似的,迅速离去了。
师祎揣着写了姓名号码的小纸条,狐疑地把女人的背影看了又看,掏出纸条瞄了一眼——胡丽娟。正好值班护士回来了,听完这事根本没放在心上,医院里每天想找医生的人太多了,更何况是纪闵中这样的名医。于是这张纸条就被师祎留在了口袋里,这件事也再没人问起。
他擡头看了一眼挂钟,午休快结束了,叶嘉茂还没回来吃饭。
于是师祎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又提上叶嘉茂那份,背起书包往楼下走。叶嘉茂的饭盒是不锈钢的,一直放在暖气片上,这会儿还温着。他打算先去纪闵中的主任办公室看看,要是不在,就再跑一趟手术室。食堂打的饭菜总归要比盒饭好吃,今天师祎还特意打了叶嘉茂爱吃的基围虾,等他忙完说不定能吃上一口热的。
正想着,走到楼梯拐角时,师祎脚步一顿,听到下方有声音。
这声音古怪又细碎,听不太清,可师祎却像被针扎了一样,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衣料摩擦、粗重的呼吸,还有挂在腰上钥匙撞击的、叮当零碎的金属响声。他脑中冒出一股无端的直觉,深刻而难堪的回忆瞬间苏醒,尖叫着拉响警报,让他无比抗拒再往前走,又迫切想澄清。鬼使神差,师祎掏出手机,从楼梯之间扶手的空洞里,从上往下看去。他非要一探究竟。
这处楼梯在走廊尽头,此时下一层平台处,只有两个人。纪闵中把叶嘉茂整个压在墙上,手掐着他臀缝往身上按,贴着墙把人逼进角落里,皱着眉冷着脸。
两人的争吵照例没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纪闵中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一言不发,欺上来的同时擡手掀下眼镜,手指灵活地翻弄,单手将眼镜叠好,插进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
这个动作叶嘉茂太过熟悉,熟悉到浑身的血液立刻涌进末端毛细血管,指尖滚烫,几乎忍不住要硬。纪闵中的双手干燥而温热,甲缘修理得清爽整齐,这是救命的手,千金不换,很受爱惜,平时连重物都不提。可这双手曾在叶嘉茂身上做过许多低俗下流的事情,从上到下,从外到里。
他们太久没这样近了,柔软羊毛衫的味道充斥着叶嘉茂的鼻腔,连洗涤剂的香味都多年如一日,像把去甲肾上腺素直接往他颈动脉里打。胯与胯撞在一起,下半身比上半身诚实。因此叶嘉茂推拒得并不怎么诚心,自己的手跟自个儿闹内讧,紧紧攥着纪闵中的白大褂,也不知是要推还是拉。他嗑药似的狠吸了一口,忍不住冲纪闵中硬起的那块顶了一下,五指都插进纪闵中柔软的头发里,唇贴着唇喃喃道:
“老师……”
这声低语像在师祎身上捅了一刀,让他攥着手机的手忽然用力,拍照的确认键被狠狠按下,无声的录像变成了清脆的快门“咔嚓”声,声音还很大。在场三人同时一惊。
师祎掉头就跑,逃命似的,铆足了劲撒腿狂奔。他心跳一直加速,手心都发汗,头脑却异常清醒。先是顺着楼梯往上爬了两楼,然后掉头往走廊另一头跑,在第一个岔口立刻拐弯,视线扫过沿途的指示牌,跑过廊桥,从东楼逃去了西楼,再乘西楼的电梯冲出住院部,也没去后门取自行车,直接往前门拦了辆的士钻了上去。
直到他一头扎进家门反身上锁,打算拿给叶嘉茂的饭盒都还捏在手上。
然而,当他靠在门上头晕目眩地喘着粗气时,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摘下墨镜,一边惊诧地问他:
“哎呀,头发怎么剪了?”
是薛颖。
师祎刚刚还在沸腾着的血瞬间变得冰凉。
他愣愣地看了薛颖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找回话头,问:
“你怎么进来的?”
“对门的老人家正好开门,问我找谁。”薛颖咯咯一笑,神色有点得意,“我给她看了你小时候跟我照的拍立得,她还说我不像当妈的,像你姐姐。”
听说薛颖是师祎的母亲,外婆便拿师祎放在叶嘉茂那儿的备用钥匙,给薛颖开了门。师祎木然地应了声,放下书包和饭盒,径直要往房间里去,被薛颖拦住,心疼地摸他头发。
“留好多年,说剪就剪了,怎么这么狠心,跟你爸爸一模一样。”薛颖扳着他的肩膀左看右看,笑得天真又温柔,“不过剪了也是好看的,哎,我儿子真漂亮,像我。”
师祎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很不习惯她这样,不耐烦地往后躲,有些冷淡地问:
“做什么来了?贺骏不在燕城,我最近都没见过他。”
提到这个,薛颖立刻摆出一脸委屈,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愤愤道:
“好哇,没见过贺骏?你知道他这个月,就差天天往燕城飞了!”
师祎听到浑身都僵硬了,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跟我说你在燕城读书,要来替你打点,你却没见过他,那他去哪里了?”薛颖根本没注意师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你知道吗?过年那阵子,我特意从南法早赶回来,就想陪他走动走动。他倒好,夜半三更才下飞机,肩膀上那么深一个牙印,都青了!”
牙印。
凉透的血在师祎身体里结了冰,冰锥像箭一样从里向外扎出来,皮开肉绽地把他串成了刺猬,无数冰渣嵌进关节与关节的缝隙间,每动一下都嘎吱作响,骨头缝里钻心刺骨的,只剩疼。
他当然知道那个牙印。急诊大厅的夜里,他揪着贺骏的衣领,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连舌头都用上了。他病得昏头,说了不少浑话,翻来覆去不过是质问贺骏——为什么是我不行?为什么不行?反正你是个荤素不忌的禽兽,为什么就我不行?
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无理取闹了,贺骏从来都巨石一样岿然不动,任他撒气。
然而那天夜里,贺骏无言的答复伴随着的是灭顶的恐惧。他突然拽着师祎拖回到车里,力气大得像在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用粗暴到与强奸无异的力度掐着师祎的脖子,在一片黑暗中享用了师祎的大腿。那是完全的力量压制,根本不必动用权力、财富、地位,最原始的暴力就足以让师祎惊惧到动弹不得。曾经的恐怖记忆几乎立刻席卷他全身,师祎嘶哑地惨叫起来,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明明已经长大了,他十四岁,不、他十五岁了,不再是古旧洋楼里孤立无援的小孩。可他依然只能像从树梢跌落的雏鸟,仰头瞪着遥不可及的巢穴,连哭的冲动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徒劳地发出机械的声音。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什么?”黑暗中看不清贺骏的脸,他的动作充满暴戾,声音却依然竭力克制,像沸腾滚动的岩浆,离喷发仅剩着一层皲裂脆弱的地壳,“这是你想要的吗?想吗?只要你说想,以后我就都满足你。”
师祎连摇头都不会了,噎塞着喘不上气来,那双与薛颖一样美丽却无神的眼瞳无助地颤动着。
“说话!”
贺骏突然提高音量,惊得师祎打着颤哆嗦了一下,全身的感官瞬间重启,手腕与脖颈的钝痛、两腿之间恶心的粘腻、近在咫尺滚烫的鼻息,一切的一切的翻涌上来,让他突然暴起,朝贺骏左肩狠狠咬了下去。
此时此刻,薛颖再说什么都像窗外的北风,那样尖利刺耳的呼啸,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也那样遥远空洞。师祎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房间,“喀哒”一声反锁上了门。
而看另一头,叶嘉茂同样浑身发冷。他没看见上方的人是谁,但他确定听到了手机拍照的音效,以及紧跟着的沉重慌乱的脚步声。两人都有一瞬慌了神,但纪闵中要比他镇定得多,先是宽慰叶嘉茂那个角度多半拍不到脸,再是立刻打电话给保卫科,说是想看一下对应楼层的监控。
做完这些,纪闵中还有心思安抚叶嘉茂,只是手刚握在一起,就被叶嘉茂恼恨地甩开,闷着头逃了。
接下来他简直时时刻刻都魂不守舍,工作都频频出错,更别提关注对门的师祎如何。直到护士长打趣问他,他那个漂亮表弟怎么没来吃中饭了,叶嘉茂才在浑浑噩噩中想起,往日里一有机会就黏着他的师祎,已经两天没见着了。
那一瞬间叶嘉茂忽然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念头,一直以来时快时慢总不安定的心跳忽然减速,愈发地跳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