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章九
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叶茂。可能是“没关系”,可能是“爱人”,也可能是门打开后贺骏看见阴沟老鼠一样的眼神。让他原本打算收回的手,猛地扣住了师祎的肩膀。
贺骏的表情立刻变了,叶茂再一次在这张老神在在的脸上看到慌乱,心里涌起熟悉的畅快。也是在肢体相触的刹那,他的掌心很清晰地感觉到师祎抖了一下,肌肉都紧绷起来。
师祎被吓到了。手压上来的同时,突然逼近的侵略感让他不由自主僵直起来。
这只手将他一把拽回了十岁那年。他兴致缺缺的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操纵着玩具越野四驱车,在咯吱作响的木制走道上踢踢踏踏地走着。四驱车有四个硕大的轮子,仿真的大家伙,爬楼梯都不是问题。
那年头这还是个稀罕玩意,薛颖特意从香港给他买的。但偌大的老宅除了他,只住着贺老爷子和根本不着家的贺骏与薛颖,不然就是花匠、医生和佣人。除了逢年过节族人相聚,贺家的长房长子,也就是师祎现在名义上的大伯,倒是时常造访。但带来的都是些身份不俗的客人,身前身后都跟着人,师祎远远见过几次,每每躲着他们走。
没别的小孩与他作伴,一个人玩车实在没劲。他像动物园里被关出抑郁症的动物,重复着往返走动的刻板动作,遥控着玩具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正低着头琢磨,忽然四驱车“咯吱”一声停住,撞在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上。师祎擡头看去,先是看见把皮带顶到微微凸起的啤酒肚,然后看见一只他叫不出名字但瞧着昂贵的手表,随后是戴着浅褐色蛤蟆镜的脸,一个老头。
师祎跟着师景贤耳濡目染,一看这人就是个高官,多半还有军政背景。因为老头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站姿笔直且微微外八,腰上别着皮质的枪匣,是正规制式,估计不是武警就是警卫员。师祎的新大伯贺驰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陪着,见老头的视线黏在师祎脸上不舍得下来,表情变了几变,神色莫测起来。
可惜师祎见识远超同龄人,也不足以让他在这个年纪就看破这些腌臜。小少年仰着性别莫辨的瓷白脸蛋,眼睛眨巴一下,小大人似的笑了笑,很有教养地道歉:
“对不起,撞到您了。”
薛颖总说他要笑,笑起来好看,在饭局上才讨人喜欢。
然而就是这一笑,让师祎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能立刻回想起漆黑上锁的房间,散发出潮湿霉味的木地板,和从黑暗中摸上来的、汗湿滑腻的手。他如同黑暗中等待屠夫的羊羔,连瑟瑟发抖都不会了,只能本能地、应激地僵直着。插进脑海的记忆如此真实,以至于按在肩上那只手的触感都变得粗糙起来,像老人手背上恶心的皱皮。他都能预见到,下一秒,这只手就会落在他脸上,然后钻进衣服里、内裤里,往更下流更龌龊的地方深入。
可意外的,随后脸侧贴上来的是一个吻。
与那只手的气势截然相反,这个吻小心翼翼,干燥温热的唇瓣一触即分,甚至没敢贴得太紧,生怕碰坏了他似的。像小孩捏着最喜欢的糖,舔都不舍得,只沾一沾嘴唇,抿一丝甜味。或者像只小狗,围着骨头绕足了三圈,屡次试图下口,到底还是埋了起来。
滑稽的联想掐断了久远的恐惧,尖锐的耳鸣戛然而止。
那天离开时贺骏把师祎搂得很紧,大衣上有用了十几年的熏香味。他应激发作时躯体化很严重,僵直、耳鸣、心跳过速,会胃疼和不受控地发抖。情感麻木的代偿是身体替他表达恐惧,肉体与意识各执一词自说自话,又会加剧应激患者对躯体的失控感,解离乘虚而入。每当这时,熟悉的人和气味无疑是轰然落地的锚,一下子拽住师祎挣扎逃离的灵魂,把他留在这具痛苦但不可割裂的躯壳里。
这香是欧洲一家小手工作坊里产的,前些年险些要买不到。贺骏为这点小事跑过好几趟欧洲,背后不知用尽了多少心思,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没换过。老男人色厉内荏,也没那么恶劣。
可这回师祎隐约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往回看,余光里看见叶茂还扶在门口望他,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刚才的发作吓到,面无表情的。只是一见他回头,立刻摔上门进屋去了。
像小狗,不对,像大狗——师祎心想。
他不能收养小狗,但他或许能让流浪小狗过得好一点。
之后一段时间,师祎很是为叶蓁的受试名额奔波了一阵子。卫生系统是个封闭乃至封建的环境,在卫生系统内做学术,那就是封建中的封建,笑话一句学术帝国不为过。这个领域极其看重关系、人脉与师承,每年大大小小那么多学术论坛,不否认有些人确实在为了科研拼命,但更多的不过是利益交换。师祎这么个不沾边的人添进来,就会有另一位教授的学生被挤出去,导师与导师只之间沟通密切,即便是贺骏的面子也不那么好使。
当初师祎看到档案都打算撂挑子不干了,吃力不讨好,也不知以前自己硬挤进去干嘛。这回看到叶蓁,只好又硬着头皮再去找学姐熊医生。可软磨硬泡拿到的名额,在叶茂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负责联络的小研究员跟熊医生埋怨,说叶茂挂他五个电话,师祎只好一个劲赔礼道歉。
“不愿意就算了,决定权在病人和家属,医院里这样的也不少见了。”熊医生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当然没所谓,就是有些费解,“不是说是你朋友么,之前没商量好?”
师祎请学姐熊医生吃下午茶,可熊医生喜欢吃辣,端着黑咖啡看师祎切一个巧克力瑞士卷,不怎么感兴趣。然而师祎那次住院期间侥幸免于开颅,却没躲过小部分胃切除。从此以后,生冷辛辣、重油重盐、酒精咖啡,一律免谈,只好吃点甜食,还得适量。
只是没吃上两口,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贺知越,师祎立刻在心里骂人。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打电话十有八九没好事。起身避开接起来,果然听这倒霉孩子在手机那头大呼小叫:
“哎师祎,梁启铭约我去轰趴,约我俩!你说他什么毛病?”
“我俩?”师祎差点没想起来梁启铭是谁,听罢也稀奇,“约你正常,你们年纪、家世差不多,是该交际一下。搭上我算怎么回事,缺个家长监督啊?”
师祎大了贺知越八岁,没少顶他半个家长用,偷偷帮他签过不少卷子。虽然贺知越这屁孩向来不拿他当外人,但他跟梁启铭无缘无故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贺知越明恋梁启铭的姐姐明得像暗恋,电话都打来了肯定是想去,师祎直接拆穿他:
“你管他有没有毛病,想不想去?”
“……想。”
“行吧,什么时间?”
贺知越烫嘴一样赶紧说:
“现在。”
然后立刻撅了电话,生怕他当场变卦,飞快地发来一个地址。
师祎是真想反悔。除了急诊还没谁敢这么使唤他,也就贺知越这臭小孩了,也就是幸亏今天他大休。当初他人是在医院伤的,手术是在医院做的,眼下留在医院上班,还有贺骏这头恶龙在,领导对他肯定要多照顾。直接免了要值下半夜的大夜班不说,住院医常住宿舍随叫随到的规定也跟着形同虚设,连平时电话也响得少了。即便如此,麻醉医生还是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如此优待也只是勉强够着其他上班族的正常作息。平白无故占用他半天假期,师祎倒要看看梁启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结果打开短信一看地址,好嘛,岗村酒吧一条街。
师祎心情不爽有意怠慢,等跟熊医生聊得差不多了才动身,连衣服都没换,普通的长袖t恤休闲裤,梳着个低马尾就过去了。去的倒不是叶茂发他名片的那家,但也没隔多远,两家酒吧中间隔着孙博文接盘后新装修的音乐主题酒吧。有时就不得不感叹世界真小,熟人都凑在一头了。
他这乌鸦嘴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就是很灵。师祎到了门口被告知今日包场,名单上没有他的姓名,于是打了个电话给贺知越。手机另一头吵得很,贺知越先是扯着嗓门让他等会儿,后是扯着嗓门喊了个什么人下来接他。等了片刻,折叠的玻璃拉门一开,开门的是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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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