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三七
“哎别站着,都过来,排一排,让人好好挑挑。”
局长儿子的吆喝打断了叶茂的思绪,跟着在沙发前一字排开站成一列,最大的套间包厢差点都没站得下。叶茂被林斌有意安排在了中间,微微低头掩饰自己的视线,但架不住余光一直在往师祎身上飘。
师祎今天穿得很讲究,里面是奶白色的高领薄针织衫,外面是件挺阔的无领长风衣,金色的长发被一只廉价的艳黄色圆珠笔盘了起来,笔挺的呢子裤下面穿了双绒面的白色浅口马丁靴。通身浅色衬得他皮肤都像在发光,柔软又富有颗粒感的面料如同裹着一樽光滑坚硬的塑像,漂亮得让人很难移开视线。休闲与精致兼具,十分有品味。可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眼下透着青黑,恹恹地垂着视线,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只在最开始侧头看了叶茂一眼,之后便移开了目光,眼神放空地不理人。叶茂感觉师祎的胸腔很深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叹气,又像是错觉。
在场的除了局长儿子,其余几位都是南城大贾的继承人或二把手。眼看着十二月了,年关难过,尤其是账不好算,官老爷摆鸿门宴,无非是要钱补缺,找由头让纳税大户们再多割点肉。可自从最上头换了领导人,抓贪腐的风声紧了许多,正位子的人不好出面,便由小辈牵头做局,请的自然也都是小一辈的人。
要钱的理直气壮,掏钱的滑不溜手,所以场面话上多是在打太极,就师祎一个人爱答不理,窝在沙发里像是要睡着了。局长儿子招呼来一整排的“少爷”任君挑选,师祎也只是懒散地擡眼扫了一圈,慢吞吞地开口问:
“你们年纪最小的是谁?”
众人都有些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叶茂右手边的高个小男生主动开口了,举手说:
“我十九。”
师祎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他,点头说:
“那就你了。”
小男生年纪小但身板结实,看着像体育生,闻言“啊”了一声,立刻窃喜又忐忑地上前挨着师祎坐下,有些局促地自我介绍,说他叫文文。师祎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了,伸手把烟屁股摁在了烟灰缸里,握着拳轻轻咳嗽,没有了然后。搞得小男生不知所措地干坐着,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问师祎喝不喝酒。
全程师祎的目光都没再落到叶茂身上第二次,让叶茂空怀期待的心一秒一秒地下沉,怎么也落不到地,深得像无底之渊。
谁知局长儿子大手一挥,说一个人怎么够,随手就把小男生左右两边的人也给点上了。站在小男生左侧的叶茂天降彩票,甚至愣了一愣,赶紧上前按住了小男生要给师祎倒酒的手。
“他喝不了酒。”
他这话说得太过熟稔自然,弄得小男生更紧张了,连着“哦”了好几声,讪讪地挪了下屁股,给叶茂腾地方。叶茂立刻贴着师祎坐下,伸手扶他因为咳嗽而蜷曲着的肩,手指一捏紧就发觉硬挺的剪裁下有些空落,师祎恐怕瘦了不少。叶茂心疼得胃都跟着抽动起来,清了清差点要哽咽的嗓子,低声问师祎要喝什么。
师祎咳得不重但一直没停,手握成拳抵在嘴上,不搭理叶茂,伸手就去拿自己喝了一半的那杯香槟。哪想到叶茂先他一步把杯子拿过来,一仰头喝干了,然后把空杯子放远,依然在问他:
“要喝什么?苏打水行不行?”
但师祎没听见似的,伸出去的手空悬了半晌,等咳嗽止住了,才直起身子,没头没尾地问:
“酒水你有提成吗?”
叶茂被问得一阵心寒,但又觉得心酸,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回答:
“有。”
“那你替我喝吧。”师祎放弃了跟叶茂较劲,举着的手换了个方向,拿起一罐苏打水,又躺回了沙发里,“我困了,想早点回家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有叶茂自己的意识作祟,此刻的师祎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一样。他的外壳依然光洁完好,被精致的衣着簇拥着,如同一捧永生不败的花,没有丝毫凋零的痕迹,也没有丝毫鲜活气。可叶茂却觉得此刻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立刻崩落成齑粉,随风而去,再无踪迹。这让叶茂意识到,师祎身体里有一部分再次死去了,那曾在他失忆时短暂苏醒过的、蓬勃生动的一部分。这样的死亡在他身上大概已经历过太多次,他不会一直这样虚弱下去,只是需要时间恢复,需要时间长出更冷硬、更麻木的疤痕组织。他即将复原成叶茂最初的最初认识的模样,一具美丽、冰冷、坚硬的塑像,包裹着一腔不成形的碎肉,用一双惑人的眼睛,悲悯又淡漠地看着自己。
叶茂不想要那样,可他此刻也只能说:
“好。”
说起夜场里最常见也最赚钱的工作其实不是卖身,而是喝酒。这是一份靠出卖尊严供人奚落、或者物化自身予人消费来赚钱的工作,性交易不过是其中最博眼球的一环,背后的逻辑都是权力倾泻。叶茂立刻娴熟地换上不算热情但足够应付的职业笑容,拿起酒杯加入了暖场。
东南沿海的家族企业很多,与当地基层政治家族盘根错节地勾搭在一起,是很难啃的骨头,贺家算其中典型。贺家本身家族关系复杂,现在主事的贺骏更是独裁,导致贺家分支中的下一辈没人说得上话,有些场合就只能找到师祎头上。可请他来的也都知道,贺家的大事到头来还得贺骏拍板,师祎充其量是个花瓶,还是个矜贵脆弱的宝贝花瓶,因此没人敢胆大包天地灌他喝酒。
可如今叶茂替师祎出头,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些人不敢灌师祎,还不敢灌叶茂吗?不敢打主人,还不敢打狗吗?虽然打狗还要看主人,可如果说师祎是贺骏的狗,叶茂是师祎的狗,他们不敢欺负贺骏的狗,还不敢欺负师祎的狗吗?
因此叶茂甫一进场,就遭到了猛烈围攻。局长儿子先前被师祎下了面子,眼下更是反扑得凶猛,一万八千八一瓶的洋酒不要钱似的往桌上加,又因为师祎只喝香槟,直接点了一座最高的香槟塔,非要师祎赏脸。叶茂放得开,也有技巧,坐在师祎身边滴水不漏地帮他把酒都挡了下来,也不是埋头猛喝,总有法子推那么一两杯回去。
几轮下来酒酣耳热,更刺激的环节就要登场了,女陪们都心领神会地把客人贴得更紧,局长儿子一声令下,诸如“摸摸唱”和“洗面奶”之类的表演环节就自发地开始。在座的客人无一例外是男性,也不乏稍有操守的,规规矩矩没有上手,但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当作是略显下流的游戏。在一众没了节制的笑骂声中,叶茂跟着利索地脱了上衣,往自己不算精壮但柔韧有弹性的胸肌上倒酒,金黄色的香槟顺着腹肌的浅浅沟壑汇进腹股沟,消失在裤腰深处,又很快在裆部晕开水渍。
这种带着羞辱的擦边游戏极大地满足了在座一些男士的原始欲望。他们不但能驱使女性,还能驱使比他们地位更低的男性,甚至对师祎的那点敢怒不敢言也被酒精泡涨漂浮起来,鄙夷又不甘地盯着那张漂亮到过分的脸,嘻嘻哈哈地问他:平时是挨肏的还是肏人的?
师祎正摸着烟盒里所剩不多的烟,闻言偏头睨了那人一眼,先是风情万种地笑了笑,然后叼起烟低头点燃了,才又斜过眼来说:
“是肏你亲爹的。”
那人吃了个硬瘪当即就不干了,都是有家底的人,酒精上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是正巧站着敬酒的叶茂一屁股坐下来,凑过去用嘴叼走了师祎手上刚点的烟,笑着打岔:
“怎么会,当然是老板肏我了。”
话音落,师祎立刻很轻地笑出了声,吝啬地抿了抿嘴,短促沙哑的笑声一瞬即逝,但笑意留在了眼角。出言不逊者白得一年轻亲爹,脸都憋红了,再要发作又被局长儿子拦了下来,一肚子气,只好变着花样给叶茂灌酒。叶茂装模作样一番,一副推拒不成迫于无奈的样,然后老老实实照单全收。
他是酒量好,但架不住洋酒、香槟一起灌,还喝了几杯啤酒,到后半程人已经很难受了,歪歪斜斜的依在师祎身上,摆手说不行了。这可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客人立刻吆喝着让坐在身边的“公主”去劝酒,不料师祎翘着二郎腿,侧了侧身用鞋挡住递来的酒杯,冷淡道:
“他说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