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中国人民的心》(8)
菠萝园里的生命泉
樱花雨箱根遍地都是温泉,山水又秀气,不去洗一回温泉,是不能算到了日本的。春三月,我偷闲去玩了两天。像庐湖,像白头的富士山投在湖里的倒影,一一都领略过了,便坐悬空缆车下到一条名叫岛堂的谷底,宿到一家旅舍里。这家旅舍造得曲榭回廊,十分精巧,屋里陈设着几色古玩,纯粹是日本风味。我换上一领宽袍大袖的和服,洗了洗温泉,去去满身的风尘,一个名叫君子的姑娘便用托盘端来晚餐。
君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着物”,文文静静的,眉目挺淳厚。她跪在席子上,替我们添茶添饭,特意劝我尝尝玉色小瓷碗里的几片生鱼,说是才不一会儿,那金枪鱼还是活的呢。我蘸着酱油吃了两片生鱼,味儿很香,实在好吃。
君子忽然轻轻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很正经的好人啊。”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君子柔声说:“你们不像别人,来了就喝酒,就胡闹。”
我问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君子含笑说:“知道,所以你们才这样好,也不欺负人。”
我就问:“还有人欺负你吗?”
君子低下眼睛说:“我们当下女的,谁都瞧不起,谁愿意欺负就欺负。一见了美国兵更吓死人。”
“美国兵多不多?”
“好像不少,连富士山都有美军的射击场呢。我的家在横须贺,本来是美国海军基地,你没见那些美国兵啊,横行霸道,比狼都恶。”
“那些恶狼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一问,君子迟疑起来。她侧着耳朵听听纸门外边,想说又咽住,最后支支吾吾说:“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我也不大清楚。一见美国兵,吓得你魂儿都飞了,躲都躲不迭,谁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我不禁望着她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君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显得怪凄凉的,半天才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她的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窗外正是一片黄昏景色,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浮起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起了大风,从山顶压到谷底,四处横冲直撞,震得窗户嘎啷嘎啷响。
君子勉强一笑,有意改变话题说:“起风了,该下雨了。这儿的风景本来是很美的:春天对山有樱花,秋天满山都是红叶,跟画一样。今年落了场春雪,樱花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开。这一场风雨,只怕樱花开不好了。”
我便问道:“樱花最盛能开几天?”
君子说:“也不过几天。有时正在盛开,一夜暴风雨,就谢了。”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听说日本人常常把生命比做樱花,悲叹生命的短促。君子的凄苦神情,也许是惋惜自己零落的青春,也许是不能忘记自己痛苦的身世吧?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到底有一段怎样伤心的历史,她有点怕,不敢说。不说也想象得出。她的遭遇无非是当前日本人民常常遭遇的,她的痛苦必然也是当前日本人民共同的痛苦。
我来到日本不久,听的不多,见的不广,但在那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纷乱生活中,有些事物给我的刺激特别深。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经问我对日本的印象,我说日本有四多。哪四多呢?车祸多,广告多,保险公司多,当铺多。每逢我在热闹的通衢大道看见车祸牌子上标明每天大量伤亡的人数,真有点触目惊心。每逢我望见空中的气球广告,夜市上离奇古怪的霓虹灯广告,像东京银座一座大楼的屋顶上蹲着只大猫头鹰,两只眼睛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闭上一只,做出调皮的模样儿,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一座烂泥塘里,到处是一片混乱。但是,当我看见火灾、生命一类保险公司的广告,特别是在深夜,当我远远望见偏僻小巷里亮起一块写着朱红色“质”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阴惨惨的冷风扑到我脸上,我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那畸形的繁华后面,生活命运有多么悲惨。
我指出这四多,那位日本朋友却说:“还得加上一多:美军基地多——这是日本人民一切灾难的主要根源。”接着他告诉我,根据医生的说法,在病态的日本社会里,有两种病最可怕。一种是许多青春少女遭到美军的奸污,怀了孕,打胎后营养太坏,生活憔悴,因而转成癌症。另一种是许多人受到生活的压迫,时时刻刻精神极度紧张,害怕失业,害怕挨饿,劳累又过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发作,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在这样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个人的惨史呢。君子的苦难应该是有时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我却看不见日本人民那种大无畏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翻江倒海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中,也表现在当前的春季斗争中。君子是那样胆怯,那样柔弱,看不见自己的明天,更看不见日本的未来。
这一宿,我躺在岛堂的温泉旅舍里,从君子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稳。日本人叫温泉是地狱,也许我真睡在地狱边上呢。
后来我终于睡着,赶一醒,天大亮了,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君子含着微笑,拉开纸门,慢静静地走进屋子,推开挡窗的木板,窗外正落着春雨。我朝对山一望,山脚一带浮着白色,好像是积雪,不觉惊讶地问道:“是下雪还是下雨呀?”
君子温柔地笑道:“是下雨。你看对山,经过这一夜风雨,樱花都催得咧开嘴了。”
对山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半开的樱花。
吃完早饭,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坐悬空缆车出谷去。电灯一下子灭了,停电了,缆车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动,急得上头的游客乱叫唤。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语悄悄说:“敢许是罢工吧?”从她那对柔和的眼睛里,我瞟见有两点火花跳出来。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样的愿望。昨夜是我错看她了。
我倒不急着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着对山乍开的樱花。风雨能摧残樱花,但是冲风冒雨,樱花不是也能舒开笑脸么?赶明儿,风雨消歇,那霜雪也似的花儿该开得多么美,多么盛啊。如果樱花可以象征日本人民,这风雨中开放的樱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
野茫茫
锡兰小说家罗特纳是个灵俏人,开起车来轱辘不沾地似的,沿着碧蓝的印度洋朝南飞跑。扑面是看不尽的热带景色。柳麻长得正旺,腰果树、面包树已经结果,那“沙漠的甘蔗”枝叶这样肥大,扎上个眼,流出的液汁足可以消除一个走在荒漠里的旅人的干渴。最多的还是椰子树,刚开花,一穗一穗挑在树梢上,好像是羊脂玉雕成的。有人正在树上采花,采完一棵,踏着椰子树之间悬空高吊着的椰子绳,灵巧地走到另一棵树上,那颤动的步态,真叫看的人替他捏着把汗。罗特纳告诉我说,采下的花可以酿造一种很醇的酒,叫阿拉克。我喝过,确实是好酒。
且慢,我还没点清楚,罗特纳正带我去游“国家公园”呢。这去处不是好玩的。就在锡兰岛尽东南角上,好一片莽莽苍苍的大丛林,里头盘踞着各种飞禽走兽。也不知是谁独出心裁,把这一带划作“公园”,不许射猎,只许坐着汽车进去,碰巧了,你会看见千奇百怪的荒野生活。可不能下车,小心野兽会伤害人。有一回,一个摄影师想拍电影,悄悄藏到草丛后面,不想惊动了一头正吃草的大象。那大象直奔过来,一伸鼻子卷起摄影师,摔到脚下,轻轻一踩,人都扁了。尽管这样,还是不断有人抱着好奇心,想来领略一番野兽世界的生活。当天晚上,我们已进入森林地带,宿在荒村野坡的一家客舍里。椰子树梢上挂着一弯月牙,蝙蝠像影子似的从眼前掠来掠去,夜气里漫着好大一股野味。罗特纳说野兽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太阳一高,大都要躲到丛莽深处睡觉去,就不容易碰见。我们想在清早赶进“公园”,天傍亮,就出发了。月色朦胧里,我发觉这一带有古庙,有宝塔,有残柱废墟,有古代遗留下来的人工湖。这哪里是什么荒村野坡?原来是一座深藏在大森林里的古城。
转眼到了“国家公园”。倒也有个栅栏门,标志着起点。里头便是密得不透缝的丛莽,无边无际,汽车只能钻进丛莽里开辟出来的小路慢慢走,说话都得低低的,怕惊了野兽。车里多了个人,是当地的向导,叫皮雅达萨。年纪五十以上了,装束还保持着老样式:脑后挽着个纂,腰下系着条裙子模样的“纱笼”。只看背影,不看他那嘴花白胡子,也许会误以为他是位老年妇女呢。我猜想:他年轻时候必然好勇斗狠,后脖颈子才留下条类似刀砍的伤疤。
车子走了半晌,不见飞禽走兽的踪影。我悄声问道:“你想我们能看见野兽么?”
老皮雅达萨的眼睛搜索着两边的密林,微笑着说:“这要看野兽高不高兴见客了。有时出来很多,有时影儿也不露。”
罗特纳又急又快地说:“客人老远从中国来,不出来会会,可有点失礼。”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从车轱辘旁边跳出来,飕飕爬进一片浅黄深紫的野花丛里。这是只二尺来长的大蜥蜴,胖得颟里颟顸的,动作却异常敏捷。
罗特纳压低嗓子喊:“看!报幕的出场了,下边该有新奇的表演吧?”
也不见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只是在这野茫茫的大自然里,看看各种禽兽富有性格的神态,倒也别有趣味。
孔雀一亮相,瞧它昂着脖子,拖着金碧闪闪的长翎子,显得又矜持,又傲气。一只彩色蝴蝶翩翩飞舞着。那孔雀上去就鹐,没鹐着,亮开尾巴叫了几声,还忌妒人家的美呢。最爱吃眼镜蛇的獠想不到会那样神经质,听见一星半点声响,急急惶惶地乱窜。树丛里闪着一对机灵的大眼,又是什么呢?风吹树摇,现出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这胆怯的小物件紧端量着汽车,丝毫不怕。有什么可怕呢?无非是一只大爬虫,生就一副丑模样,看了好笑。丛林里没有比这大爬虫再老实的了,连小鸟都不怕它。一只叫吉勒勒的鸟儿伏在沙窝里,汽车停在旁边,它站起来,走了几步,歪着头,转着小眼,也不飞。沙窝里平摆着四颗有花纹的小蛋。汽车一开动,吉勒勒又伏到蛋上,尽它做母亲的天职。
凡有水草的地方,各种野兽都常来。老皮雅达萨引我们来到一处,湖面上浮满雪一般的睡莲花。三三两两的野牛正在岸上悠闲自在地吃草,望都不望我们,那神气仿佛是说:“我不惹你,你可也别惹我。”一只翠鸟站在睡莲叶上饮了几口水,抖抖翅膀飞起来,落在湖边一段烂木头梢上。那木头忽然活了,一下子把翠鸟吞进去。竟是条阴险的鳄鱼,惯会这样趴在太阳地里,张着血盆般的嘴,连续几小时纹丝儿不动,装得像木头一样,可怜的翠鸟竟落到它的嘴里。
金钱豹也来饮水了,听见汽车响,一纵身跳到岩石上,回头望着汽车龇了龇牙,尾巴一甩不见影了。成群的小野猪惊惊惶惶从树林子里逃出来,逃到母野猪的胯裆下。母野猪耸起脖子上的刚毛,样子蛮得很,准备迎击敌人。敌人却不见。该是那金钱豹吧?也许是蛇。听说大蛇有海碗粗,连母野猪也吞得下去。
老皮雅达萨领我们东转西转,见的野物就更多。一会是豺狗,一会是嘴大得出奇的鹈鹕,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争着现出色相来。我们心里却总不满足,好像缺点什么。是缺点什么。到处只见象粪,却一直没见着那森林之王——大象。
前面停着另一辆汽车,窗里伸出只手,朝我们紧摆,叫我们停下。我们停下了,手还是摆,叫把汽车的火也灭了,半点声息不许有。就在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一片树木乱摇乱晃,接着,一棵树唿喳地倒下去,露出一头大象,扇着耳朵,卷起倒下那树的嫩叶,慢吞吞地咀嚼着。这种树叫“狄柯尔”,类似棕榈,象最爱吃,有时干脆把树拱倒,逍遥自在地饱餐一顿。那象吃得好香,什么都忘了。我看得发呆,也什么都忘了,连自己也忘了,仿佛这正是上古的洪荒时代,人类还不存在,眼前只是一片荒凉原始的大自然。
大象吃得心满意足,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迈进更深的森林里去。我们这才清醒过来,悄悄开动车,三转两转,来到一条阴沉沉的河边。
皮雅达萨说:“下车玩玩吧。这里下车不要紧,可以松口气。”
这条河名叫猛尼克,河对岸更荒野,兽类更多,人是绝对不许过去的。河水又浑又急,两岸长满盘根错节的古树,把那条河遮得冷森森的。猴子藏在树叶里怪声大叫,好像故意吓唬人。蓦然间会有一枝冷箭嗖地从你头顶飞过去,却又看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射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皮雅达萨仰起脸说:“这是飞鼠——调皮的小物件。”
河边的老树身上刻满许多英美人的名字,有的还是上一个世纪的。我就问道:“这地方建立有多少年了?”
罗特纳眨了眨眼答道:“一百多年了,还是英国占领锡兰后建立的呢。”